说理是摊开的手掌,不是攥紧的拳头
4年前,一个朋友的孩子准备在美国读大学,向徐贲询问如何准备SAT(学术水平测验考试)的说理文写作。
徐贲特别提醒朋友,写作时一定要顾及不同的观点,并分析对方观点背后的理由,然后理性、逻辑地一一应对这些理由,方能证明自己观点合理。一篇不顾及不同观点的说理文,分数甚至会落到及格线以下。
事实上,在美国中学里的“说理评估”中,已经要求学生在说理中必须有对方意识,明确提出说理是“对话”,而不是“独语”。
徐贲用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比喻来形容说理:是摊开的手掌,不是攥紧的拳头;不是使别人成为败者,而是欢迎别人加入对话。
但他发现,国内舆论场里对说理性质的理解往往背道而驰。他曾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一则评论:
“我说空气污染,你就说怎么不说伦敦曾经也有污染。我批评国产毒牛奶,你就说大爷的怎不去批评日本曾经也有毒牛奶。我批评中国官员贪污腐败,你马上链接出美国某某市长也贪污过几万元。前几天我对禽流感表示了一下担忧,你也在问候过我全家后,举例英国疯牛病、法国禽流感还有土耳其口蹄疫。”
徐贲笑言,这种逻辑让他想起了作家王蒙的一篇小小说,说的是一个患上“厚皮逻辑症”的人去看医生,出现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
医生说:“请坐。”
此公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不坐的权利吗?”
医生无可奈何,于是倒了一杯水给他,说:“请喝水吧。”
此公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搀入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
在徐贲看来,王蒙文中的病人病根不在缺乏逻辑,而在于滥用逻辑,而这套诡辩逻辑的厉害就是逼得你知趣地闭嘴,终于哑口无言。他记得,自己曾有一位同学口才极佳,热爱尼采,也很好辩,深信“要赢得辩论,就要不住嘴地说”。但在徐贲看来,“这是对说理的一个误解,以为说话是为了不让别人有开口的机会,甚至是‘论战’,是‘战斗’,是‘占领阵地’”。
被徐贲拿来比照的是曾经存在于罗马帝国时期的雄辩教学。当时,如果一方主张地球是圆的,另一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主张地球是方的,“不考虑对错,只在乎输赢,会把学生引向歧途”。
“其实,在美国也同样有很多人不愿意讲理,同样有人会站队分派。我想,这是因为固执和偏见比理性更近于人的天性。”徐贲说,正因为如此,他才尤其看重“说理教育”的价值。
《明亮的对话》不久后即将推出增订版,新增内容中有一部分正是关于“说理的目标”——承认说理的局限性,因为每个人的说理都不代表真理,即便你有理,也不等于不同的意见就是无理。说理不是为了争辩谁对谁错,也不是为了证明对方的错误,而是为了通过合作性的交谈,取得双方都觉得合理的共识。
在徐贲看来,说理之所以需要平等、理性地对待不同意见,并不只是出于说理者主观意愿上的“宽容”,而是由“说理”本身的话语特性决定的。因为,单单是说理一方提出的“看法”,无论具有如何充分的理由,都不是绝对确定性的事实。它的真实性是由人的理性来判断并且相互商定的。
在与中国青年报记者的交谈中,徐贲多次在表达完自己观点后注视着问:“你觉得呢?是这样吗?”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所倡导的说理精神的一个微小佐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