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学理论无关文学
《中国社会科学报》: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在西方文学符号学中具有很高的地位,但让您一说,就成了对数学矩阵的幼稚模仿,是场外理论的简单征用,这个判断可以推广到一般吗?
张江:是的。这是当代西方文论诸多流派的通病。一些重要的流派和学说,借助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构建自己的体系,许多概念、范畴,甚至是认知模式都是“拿来”的。随着科学主义思潮的兴起,当代文论对其他学科的依赖愈深愈重,模仿、移植、挪用,深刻改变了文学理论和批评的整体生态。
从积极的意义上看,这种姿态和做法扩大了当代文论的视野,开辟了新的理论空间和方向。但同时也证明,当代西方文论自身的创造力衰弱,理论生成能力枯竭,难以形成从文学和文论自身成长过程中凝聚和提升的场内理论。近百年来,新旧理论更迭淘汰,从理性到非理性、从人文主义到科学主义、从现代到后现代,无数场外理论的侵入和张扬,当代的文论统合图景却总是活力与没落并行。这已充分证明,场外理论的简单征用救不了西方文论面临的危机。
《中国社会科学报》:这话是有道理的,场外征用的现象在西方文论中比比皆是。弗洛伊德、索绪尔、哈贝马斯、德里达等等,这些原本并不是文学批评家的学者,其理论也被扯向文学理论。我好奇的是,非文学的理论以什么手段被转换为文学的理论?
张江:这里的办法很多,技巧也很高超,但大致可概括为四种策略。
一是,话语转换。为贯彻场外理论的主旨诉求,将批评对象的原生话语转换为与场外理论一致的话语,可以称作“再生话语”。这个再生话语既不是文本的原生话语,也不是文本创作者的主旨话语。为适应场外理论的需要,征用者暗调主次,置换话语,将批评主旨锁定在场外理论的框架之内。
二是,硬性镶嵌。使用场外理论的既定方法,将批评对象的原生结构和因子打碎分割,改变其性质,镶嵌到场外理论所规定的模式和程序之中,以作出符合场外理论所需要的判断和认识。
三是,词语贴附。将场外理论既有的概念、范畴、术语直接贯注于批评对象,仿拟一种专业语境,作出文学本体以外的评述。这里“贴”是粘贴,意思是将场外理论的术语粘到批评对象上,达到与场外理论上的表面相似。这里的“附”是附加,指的是将场外术语注入批评对象,使批评对象依附于场外理论获取疏离于文本的意义。
四是,溯及既往。以后生场外理论为标准,对前生的历史文本作检视式批评。无论这个文本生成于何时,也无论文本自身的核心含意是什么,都要用后生的场外理论给予规整,以强制姿态溯及既往,给旧文本以先锋性阐释,攀及只有后人才可能企及的认识高度。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概括的这几条在概念上的切割是清晰的,但抽象的专业术语流水一般涌现,让人理解起来可能不那么容易。能不能用具体的案例给我们说明白?
张江:那就用生态理论的一个批评文本为例。《厄舍老屋的倒塌》是爱伦·坡的经典之作,描写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一对孪生兄妹住在一座令人窒息的幽暗古屋里,妹妹疾病缠身,哥哥精神几近分裂,妹妹病笃,哥哥活埋妹妹,妹妹破棺而出,死在哥哥怀里,哥哥吓死,古屋在风雨中倒塌。
这原本是一部恐怖小说。但在这篇小说出版100多年后,生态批评理论对其进行了另外的阐释:首先是话语置换。小说原本讲的是人和事,无关生态与环境,但批评者却把原来仅作为背景的环境描写置换成主题,将小说变成一个生态学文本。其次是词语贴附。把文本中散在的情境描写集中起来,连缀演绎为生态符号。比如,古屋不是房子,而是能量和熵;古屋倒塌是宇宙黑洞收缩;主人公的生活是一个星球的日渐冷却。再次是硬性镶嵌。按照批评者的需要,把精心挑选的意象镶嵌到整个生态理论的图谱中,最终完成对原有文本的重构和改造。小说诞生时,还没有出现生态理论,生态批评者却用当下的认识对前生的文本进行强制规整。这就是溯及既往。
这种脱离文学经验,直接从其他学科截取和征用现成理论的做法,其直接后果是:文学理论无关文学。文学充当了其他理论的佐证工具,文学学科特性被消解,由此,我们当然质疑,文学理论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中国社会科学报》:我现在的疑问是:场外征用有它的弊端,但是各学科之间的碰撞和融合已成为历史趋势,文学征用场外理论难道不是正当的吗?
张江:我们指出场外征用的弊端,并不意味着文学理论要自我封闭,打造学科壁垒。我从来都赞成,跨学科交叉渗透是充满活力的理论生长点。但我更想强调的是,文学理论借鉴场外理论,应该是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而不是现成结论和具体方法的简单翻版。生硬地照搬照抄没有前途。特别是一些数学物理方法的引用,更需要深入辨析。
上世纪末出现的索卡尔事件就很有意思。有人把它归结为文学理论史上十件大事之一。索卡尔是物理学家。他杜撰了一篇“诈文”,投给了一个著名的文化研究杂志。这个杂志的主编没有发现索卡尔有意捏造出来的一些常识性科学错误,也没能识别出索卡尔在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科学之间有意识捏造的“联系”,一致通过把它发表,引起了知识界的轰动。索卡尔写这篇“诈文”的目的是对文学理论界,尤其是法国理论界,包括像拉康、德里达这样的大师,对数学物理学成果的滥用表达不满。
文学不是数学、物理学,它是人类思想情感心理的曲折表达。人类的主观特性不可能用统一的方式去预测规定,因此才可以有文学。用数学物理方法规范文学没有道理。
文学理论在生成过程中接受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应该积极鼓励,但其前提和基础一定是对文学实践的深刻把握,离开这一点,一切理论都失去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