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去道义的基层政治
中国基层政治从传统儒家理想的道德政治到现实的道义政治,再到改革开放以来的法律政治,以及在法律政治下出现的“变态”金钱政治和寡头政治,都呈现出中国基层政治去道义化的变迁逻辑。从国家政治、县乡政府的代理人以及农民这三个治理参与主体的角度来看[4],这一变迁有以下三个主要原因:第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与世界接轨中将政权合法性论证的任务交由法律政治,法律政治强调合法性而排斥地方性伦理准则;第二,与传统乡绅相比,现在的富人村干部在参政动机、产生机制、治理行为以及治理效果等方面实行的金钱投资逻辑排斥道义政治;第三,作为政府治理和服务对象的农民,他们的生命权利在后税费时代已经被国家政治满足,丧失了现实道义期待的农民成为“无政治农民”,他们的微弱新诉求和微量行动无法支撑道义政治。当下的富人治村对道义政治的排斥在上文已有论述,不再赘述,下面主要讨论法律政治和“无政治农民”对道义政治的排斥。
1.法律政治排斥道义规范
从中国古典儒家政治哲学来看,中国人对皇权来源及其行使的正当性,更多地思考了道义论问题,而西方的政治哲学则主要发展出了不同形式的正义论问题。[26]中国政权的正当性问题诉诸天道、人道等道义伦理,而西方政权的正义性问题则诉诸神学和法学,由此生发出两种不同的政治文明道路。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逐步与世界接轨,在法律民主政治成为世界主流意识形态的背景下,中国必须做出政权合法性论证方式的调整以在世界政治中获得认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译介、传授西方政治法律书籍和学说成为主流,中国政府也更加注重民主政治建设,在农村实行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被学界称为实现中国民主的重要举措。法律作为人类理性的结晶具有普遍的适用性,一个国家的法律强调法律的统一性从而排斥作为异质性因素的地方道德规范。在法律主义浪潮的冲击下,村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由熟人社会的血缘、地缘人情性关系转变为法律性关系;富人与穷人作为平等的主体,借贷、雇佣都是明确的契约关系;只要依法办事就可以免于追究,法律为村干部和国家行政机关人员消极行政提供了名正言顺的理由[27]。“秋菊的困惑”和“山杠爷的悲剧”[28]就是法律排斥地方道义规范的表现和结果。
曾经被政界和学界视为中国民主政治的演习和未来的村民自治制度,如上文所述,在中国农村却很容易演变为金钱政治和寡头政治。富人治村尽管贿选普遍却依据《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获得了主政的合法律性,他们的权力与其说来于选民不如说来于自己的金钱投资。在金钱逻辑下,富人毫无伦理压力地做出以下违背地方道义准则的行为:背信弃义的舍弃团队/成员、非法贿选、侵吞公共资源等。尽管富人贿选的金钱政治与台湾黑金政治[29]不同,但不可忽视的是在广大利益密集型农村地区已经出现灰黑势力参与贿选拉票、村庄项目承包、征地拆迁以及村庄纠纷解决等基层治理工作的现象,富人的金钱权力与灰黑势力的暴力权力结合织成一张强大的资源汲取网络,他们上接国家下乡的政府资源下吸农村的公共资源,逐渐形成一个顽固的食利阶层。可见,富人的金钱政治在国家法律政治的斗篷下正在抽离基层政治的道义伦理,并严重削弱中央政府在基层民众中的权威性和合法性。
2.“无政治农民”的弱道义期待
斯科特在《农民的道义经济学》里论证了去道义化的小农经济是东南亚农民叛乱的主要诱因,与此类似,在中国20世纪末、21世纪初税费时期,过重的税费汲取危及农民的基本生活保障,为了缓解政治危机挽回在基层民众中丧失的道义合法性,中国政府启动税费改革不但取消农业税费而且不断地向农村输送公共资源,基层政府从“汲取型政权”转向“分配型政权”,国家和村庄公共资源分配成为当下中国农村基层政治的核心任务。农业税费免除、种粮补贴等各种惠农政策满足了农民传统的生命权利的道义期待,农民传统道义政治的基本诉求丧失,他们对于富人的新期待微弱,难以对富人产生约束力。
在国家分配型政权治理中,富人阶层敏锐地感知到其中的利益空间和政策优惠,因而富人精英重返政治舞台参政成为主流。在国家公共资源的争取与分配中,普通村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富人有本事争取到资源,贪污多少与我无关,工程质量如何是大家的事,只要不找我收钱就行了”。由于大部分农民是“无政治”的农民,学者由此寄希望于“中农阶层”承担起基层政治的使命,然而袁松博士[23]和笔者在浙江沿海农村调研的情况显示中农阶层要么被上层富人精英吸附,要么与底层农民一样对于基层政治毫不关心,多数村民对富人贿选持赞成态度的现象说明了这一点。然而,在富人主导的村庄事务和公共资源分配中“分利秩序”却难以形成,底层人的上访、败选者的攻击、普通村民的抱怨都在不断地累积阶层对立的怨恨情绪。在富人执政的村庄,底层村民对富人村干部虽然还未形成明确的道德期待,但是依照法律和基本道义规范,公平分配公共资源、不侵害农民权益、不侵吞公共财产等消极道义期待还是存在的。然而,这种微弱的期待以及农民的冷漠政治态度,无法形成地方性舆论压力和规范性力量以制约富人,无政治农民同样在排斥道义政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