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平:是的,我在那篇文章中指出,在一些公共领域,我们正面临严重的治理困境,急需重建新的治理秩序。在公共治理领域,最佳的政策效果是“帕累托最优”,即政策相关方只有利益的增加,而无利益的损失。但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是截然相反的情况:利益相关者都对相关政策不满意。我把利益相关方都成为输家的政策困境,称为“城管式困境”。因为“城管现象”是这类政策的典型案例:管人者与被管者的利益都得不到保障,双方都不满意。人们怪罪于“城管人员”,但城管人员同样也冤屈满腹。
一种政策如果没有赢家只有输家,无疑是最坏的政策。在现实生活中,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如“医闹”,大夫担惊受怕,患者则含怨藏怒。再如学校教育,学生、家长、老师都牢骚不断。更广泛地说,我们的维稳代价越来越高,而不稳定因素却日益增多;民生不断改善,而人们对政府的满意度和信任度却没有随之提高;举国上下都痛恨官员腐败,但腐败却仍在高位区;一方面,我们提倡公共服务的均等化,另一方面却又在政策上助长各地公共服务的差异化。凡此种种,都是治理的失序、失效和碎片化,是我们面临的治理困境。
任何公共政策都有四种可能的效果:其一是政策相关方都从中获益,而没有任何损失,即全赢的局面。其二是多数利益相关者获益,而少数人的利益受损,即多赢少输的局面。其三是少数相关者获益而多数人的利益受损,即多输少赢的局面。其四是政策相关者的利益均不同程度受损,即全输的局面。任何理性的决策者都应当力争第一种结果,而坚决避免最后两种结果,特别要杜绝最坏的“城管式困境”。如何走出目前的治理困境?根本的途径就是重构公共治理秩序,努力推进国家治理的现代化。
“少一些统治,多一些治理”
蒋保信:很多人注意到,这是官方文件中第一次提到“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和“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两个概念,也是首次用“社会治理”替代“社会管理”。提出这些新的概念有何意义?
俞可平:“国家统治”与“国家治理”,“社会管理”与“社会治理”,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有极其不同的意义。它们甚至不是概念上的区别,而是理念的不同。
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就是要建立一个现代的国家治理体系,这是全新的政治理念。这一新的理念,是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转向执政党的重要理论标志,也是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重大创新。从实践上说,治理改革是政治改革的重要内容,相应地,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也是政治现代化的重要内容。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势必要求在国家的行政制度、决策制度、司法制度、预算制度、监督制度等重要领域进行突破性的改革。
从统治走向治理,是人类政治发展的普遍趋势。“多一些治理,少一些统治”是21世纪世界主要国家政治变革的重要特征。
举两个例子,就可以看到成熟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性了。前不久美国联邦政府很多部门关门了,但这并未使美国社会陷于一片混乱。什么原因呢?因为美国的国家治理已经很成熟,尤其是它的社会治理很成熟,政府治理(尤其联邦政府治理)只是整个社会治理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即使出点问题,社会大体上还会正常运转。再比如日本,近些年来,它的首相平均不到一年换一个,但日本社会仍井然有序,这也是因为日本的整个社会治理比较发达、比较成熟了。虽然这些事件的发生表明西方发达国家的治理也存在问题,但回过头来看中国,你能想象中央政府关门会怎样吗?你能想象最高领导人一年换一个会怎么样吗?
蒋保信:“统治”、“治理”这些概念在读者眼中也许都有点专业,但您是国内最早系统研究治理问题的专家,早在2000年就主编了《治理与善治》一书,您能详细说说“统治”与“治理”的不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