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对普遍性这个概念进行更复杂的解读
褚孝泉:您是作为古希腊哲学的专家而开始您的哲学家生涯的,您在您的许多著作中非常富有创意地揭示了古希腊哲学思想对当代社会思想的意义。中国古代思想或者说中国古典哲学显然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传统,这个传统也经历了许多深刻的演变,中国当代的思想家们常常将古希腊的哲学传统作为一个对照物来反观和认识自己的思想传统和概念体系。您是否认为希腊的哲学传统和当代中国是否存在着某种相关性?
卡桑:东西方的思想接触不止发生过一次——如果说实实在在的互动,那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当然,现在随着全球化的深化,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或多或少互相联结的世界里,很可能事情也会变得越来越简单。中国和欧洲一样,都需要认识自我,认清自己的特性以及需要保持或是改变的身份。也许今天我们面临的问题都是差不多的。
在我看来,古希腊是一个构作得很清晰的他者。
古希腊一方面对话语和政治的关系,尤其是民主这个问题有许多思考,另一方面,对哲学和观念的关系也有诸多思考。所以,古希腊的思想是能够帮助我们(但我不清楚这个“我们”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思考一些当代现象的,这不只是因为这些现象或许能够在古希腊找到源头。比如“民主”(希腊语里,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人民的权力”),今天全世界都在讲民主,但民主究竟是什么呢?古希腊人(我想我们这里应该马上用复数,这样就不会让人感觉古希腊只有一种单一的思想了)给我们提出了好几个模型。柏拉图(有人说,所有的哲学都只是给他的著作做的脚注!)对民主并不看好,他担心人民会很容易被那些诡辩家和煽动家的言辞所蛊惑,这些人并不是真的为百姓好。他更希望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给一个也许无法找到的人:哲学家国王。这是一个专制的国王,根据善的理念来指导自己的作为,并带动其他人,给所有人都确定他们各自的位置,从而建立起一个模范的共和国。柏拉图之后的另一位思想权威亚里士多德则不持这样的看法:相比于其他政治制度,他更倾向于民主,就像是个缺省选择,因为这是最不糟糕、最不危险的政治制度。他的民主模型并不是一个舵手驾驶着的一艘舰船,也不是一个乐队队长指挥着的一个合唱团,而是有点像剧场里的公众,或者是野餐那样的模式,也就是说像一次集体聚餐,每个人都带来了他自己的东西,关键是种种不同的特性互相联系互相作用,这使人得以进行判断,进步并更好地生活下去。
我相信,不论是过去还是今天,或许无论在哪里,这种“一”与“多”之间的关系是政治的根本问题之一。尽管对这个问题的研究需要非常谨慎,每次或每种情况下面临的问题都是不一样的,但对我来说,古希腊哲学是能够对此提供帮助的。
褚孝泉:德鲁兹曾说哲学就是一门形成、发明和构作概念的艺术,而概念是通过语言呈现在我们的思想中的。在西方哲学史上,有人说哲学是说希腊语的,这显然是因为西方哲学的基本概念与古希腊语的密不可分的关联,这使我们想到本佛尼斯特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与希腊语法的关系的著名论断。但是如果是一个中国哲学家,他也会说,哲学是说汉语的。在您看来,是否可以说哲学是语言的一种表现?
卡桑:我们说哲学的语言是希腊语,首先是因为“哲学”(philosophie)这个词本身是希腊语,意思是“对智慧的爱”。其次是因为古希腊人认为自己开创了对自然、世界、神灵、人类的思考,简而言之,他们以为他们是最早从事他们所说的“哲学”的人。古希腊认为自己就代表了“普遍性”,在这一点上他们走得很远。古希腊人把不说希腊语的人都称为“野蛮人”(barbares):这是个拟声词,表现的是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古希腊人说,那些不说希腊语的人是没有开化的,甚至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在说话——那些人真的是人吗?我们都认为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人民、自己的种族和社团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唯一有价值的、最好的,爱斯基摩人称呼自己为“因纽特”(Inuits),意思就是“人”。同时,我们也总会是别人嘲笑的对象。
下面我来更直接地回答您的问题:是的,我认为哲学,或者说得广泛一点,思想,或者更广泛一点,所有的著作,口头的和书面的,都和语言有关。“呈现”这个词或许并不是最合适,但我们说作品跟语言的关系是确定的:施莱尔马赫就作者和语言的关系说过这样的话:“作者是语言的器官,反之亦然。”我主编这部词典的基本想法就是我们是“通过语言”来进行哲学思考的,研究哲学,首先或者说同时是“说话”。后巴别塔时代是一种幸福!归根到底,或许是我受过的古希腊哲学训练使得这种想法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
但我同样坚信我们决不应该放弃普遍性这个概念。思想和语言的关系的另一面,是语言的“天赋”这个讨厌的问题:也许有些语言“生来”就更哲学,更利于思考。我这部词典的第二个理论敌人是海德格尔,或者说是如今在欧洲还十分流行的某种海德格尔思想。海德格尔认为思想植根于语言,而语言则植根于人民和种族。希腊语,和今天的德语——比希腊语还要希腊的语言,是唯一能够真正表达哲学的定义所在——存在和存在的思想——的语言。这种语言等级论思想,即“本体民族主义”,是必须要拒绝的。既不要Globish,也不要本体民族主义,这就是我们这部词典的哲学政治纲领。
所以说,我还是比较相对主义的。至少,我们应该对普遍性这个概念进行更复杂的解读,而不是认为某一种语言和传统就能够代表普遍性了。“一种语言之上”(雅克·德里达就是用这么简略的方式来定义他自己的“解构”概念的)自然是我的纲领,将语言作为支点来思考哲学问题,我们的工作这样就会变得真正有意思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