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曾说,我没有什么朋友,但有一个刘再复就够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李泽厚在科罗拉多学院,离刘再复住的地方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李泽厚退休后搬到了 Boulder—在刘再复的家附近。这是刘再复在一次演讲中说到的机缘。
在落基山下,这样机缘中,两位思想家对谈、倾听,关于文学、美学、哲学、历史,以及教育问题。我们从对谈中挑选几个关于文学的场景,感受他们对中国以及当下的所思、所念。
对谈1
聪明作家太多,鲁迅式人格太少
李:以鲁迅来说,我也只喜欢他的散文诗《野草》和一部分小说,例如《孤独者》、《在酒楼上》等等,年轻时读了很受震撼。《朝花夕拾》也写得好,也很喜欢。《肥皂》、《离婚》之类就不行。他的杂文也有不可否认的文学价值,很厉害。我不喜欢他的《故事新编》,我觉得《故事新编》基本上是失败的。
刘:你真是不喜欢喜剧,《故事新编》的喜剧性很强。鲁迅的《野草》极好,在20世纪的中国散文中,它确实是座奇峰,至今无人可比。现代散文一般都是写实的,缺乏形而上氛围,这使《野草》带有更丰富的象征意蕴和哲学意蕴。还有,它的意象也很特别,许多“病叶”似的意象,类似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也是其他散文家笔下所无。鲁迅写实一点的散文《朝花夕拾》也写得极好。鲁迅的小说,不是每一篇都好,除了《肥皂》、《离婚》之外,像《鸭的喜剧》就很一般。你特别不喜欢《肥皂》,也可能与你不喜欢喜剧有关。
李:我不否认你的见解,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深刻的作品。鲁迅的《孤独者》之所以震撼我,就是因为深刻,比《伤逝》深刻。
刘:你不喜欢周作人,可能也与此有关。
李:是的,我不喜欢周作人,特别对现在有些研究者把周作人捧得那么高很反感。鲁迅那么多作品让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周作人则没有一篇。
刘:现在重提周作人是因为过去几乎把他遗忘了。过去从政治着眼,也抹掉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功劳,这是不应该的。他在五四文化运动中功劳不小,散文创作也确有丰富的实绩,这不应抹杀,一抹杀就会反弹,一反弹就会评价过高。他在抗战时期的人格污点是抹不掉的。如不说这些,就他的创作文本来说,他也不如鲁迅深刻,和鲁迅相比,他的思想显得平和,但确实不深刻,确实没有动人的鲁迅式的思想光芒,更没有鲁迅的始终关怀社会、拥抱人间疾苦的人格精神。鲁迅真是个天才。但周作人很会写文章,他的散文写得很从容,很冲淡,很自然,也很有知识,应当承认,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他是突出的有实绩的散文大家。
李:你的批评是站在文学史写作的学院式立场,我则侧重于个人审美爱好。
刘:从个人的审美爱好,我也更喜欢鲁迅,只是不太喜欢他那种一个也不宽恕的性格。但对他的整个人格,我非常喜欢,在中国的现代作家中,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最爱中国也最恨中国,而且最了解中国。
李:中国太需要鲁迅这种精神性格。可惜中国聪明人和聪明的作家太多,像鲁迅这种作家太少。当然,我不是指鲁迅的个人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