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报:有些人认为艺术电影也可以做得很好看,商业性与艺术性可以兼具。
戴锦华:电影——无论是艺术电影还是商业电影,叫好与叫座,是永恒的两难。一般说来,要求艺术电影“好看”——具有商业电影的流畅与抚慰,在我看来,是缘木求鱼。因为,欧洲艺术电影在战后全面兴起,正是作为好莱坞商业电影的对立物、另类而出现的。
但今年来,国际影坛的一个新的趋向,便是一代年轻影人的有趣尝试:以艺术电影的语言风格制作类型电影。《亡命驾驶》在戛纳电影节得奖,标志这种尝试的成功。在这种尝试上,中国并不落伍。颇为成功的例证,是《边境风云》和《白日焰火》,《边境风云》以艺术电影的风格去拍黑帮(言情?)片,《白日焰火》用艺术电影的语言拍黑色电影。艺术电影的原创性与类型片的熟悉元素与情感预设,创造了电影与现实遭遇、先锋的有趣契机,造成了有趣的观影经验与快感。但仍然,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召唤着不同的观众与不同的心理预期。
北青报:今年上半年有几部国外文艺电影口碑非常好,比如《布达佩斯大饭店》《少年时代》,经常也被豆瓣网友用来对比《黄金时代》和《蓝色骨头》,相比较这两部电影面对的巨大的争议,前面两部倒是几乎一边倒叫好。
戴锦华:《少年时代》我还没看过。《布达佩斯大饭店》当然是一部有趣的电影,安德森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艺术电影导演,他是一个怪才,有清晰后现代色彩。影片最大的亮点在奇思妙想,奇、巧、带有炫技性的形式构成,它的整个内容表达是建筑在相当坚固和稳妥的价值系统下的,不做任何的挑衅和冒犯,于是,精致,机智,遍布形式语言的奇妙,同时提供心灵的飞地,给出抚慰和疗愈,这的确是中国电影的极弱项。但韦斯·安德森原本是不可复制的鬼才。
第五代归来:特质已经丧失我对他们不再有期待
(《归来》)
北青报:今年第五代导演都有作品,但张艺谋的《归来》,当时你对它有个非常激烈的批评,认为它就是个“烂片”,跌出了下限。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戴锦华:这可让我挨了不少骂。好吧,对我来说《归来》可称一部电影。众多所谓电影对我几乎是“职业性侮辱”,根本称不上电影——恕不一一点名。所谓电影,是指及格线之上。在一部电影的基准线之上,加上邹静之和张艺谋的组合,必然构成了我们的期待视野,因此影片令我极端失望。对我,它是烂片——电影中的烂片,而不是非电影中的烂片。我对影片的失望是朴素的:在这个大资本涌动,电影工业规模空前并继续增长的年代,电影人基本的认真态度、敬业精神,应该是最起码的要求。这也是我支持《黄金时代》的原因。而我所谓的《归来》“跌破下限”,是在于我认为它缺少认真态度。不论称影片剧本几易其稿,它最终没有能提供核心情节的必需的合理性支撑。我们不知道女主的症状是失忆症还是阿兹海默症,任选其一会有完全不同的情节逻辑。编导可以虚构或创造一种不存在的心理疾患,但必须在情节逻辑上合理、服人。没能解决类似问题便投入拍摄,对我,是不认真、不敬业。
当然,以我自己的批评方法,我们也可以完全不论作品的艺术成败、情节逻辑,而将完成片的呈现视作社会、文化症候予以解读。在《归来》中,冯婉瑜病症的核心表征是不认识自己深爱的丈夫陆焉识——无论离去的、还是归来的。而她屡屡将他指认为方师傅——显然的、剧情中强暴者。依据剧情逻辑,冯婉瑜因遭强暴而罹病,但病状之一竟是自此不锁门。可能的解读是,冯婉瑜(潜意识地?)拒绝指认令自己深信的所爱之人,她每月的迎候是维系自己心灵的幻想。她始终在(潜意识)里呼唤、等待着暴力摧残?甚至是某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如果这便是文本的意义,我同样拒绝。但这也许比我朴素的失望表达,来得有趣而“深刻”。
北青报:今年除了张艺谋,还有陈凯歌、姜文等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上映,很多人称为今年是第五代的回归年,您对他们有期许吗?
戴锦华:坦率地说,今年我抱有期待的是姜文的《一步之遥》,侯孝贤的《聂隐娘》和张猛的《胜利》。对张艺谋和陈凯歌,我久已不再期待。1987年我已在文章中写过,第五代作为一个艺术群体已经终结了,一个美学浪潮,《孩子王》和《红高粱》就已经标志着这个群体的解体。我们已不能对其做整体评价。因此不存在回归的问题,只是说他们作为个人创作。从语言风格、审美上,他们的基本特质都已经丧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