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工业化、全球化社会有正反两方面影响
文汇报:您在讲座中说到乡愁,是否意味着民族性格与文化将一直伴随着移民来到新的国度?这让我联想到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城市》:“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您觉得,这种心理现象是完全无法在新的生活中彻底改变的吗?
安德森:我觉得不该这么思考这个问题。比方第一代移民加拿大的华人总会想起中国,而第二代的乡愁不那么浓,因为他们的朋友都是加拿大人,而且他们也会在政治权利上有所要求。第二代通常会受到非常大的来自第一代移民的压力,因为第一代会说他们做出了巨大牺牲把你带到这里,让你受教育,而你不按照他们希望的去做。这里有很多冲突。当然有些家长比较好。因此,几代移民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
很久以前,一位夏威夷的华裔商人当选为参议员。于是美国外交部就派这位华裔商人到亚洲各个国家去,宣传美国不是一个种族主义的国家,华裔也可以当美国的参议员等等。但是他们不知道,后来大家开始开玩笑说,这意思是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美国人,你必须是“中国人”。这就说明了,对不同社会的人,你必须采用不同的说法。因为代际之间的理解会有很大的差别。
文汇报: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传统共同体往往具有紧密的亲属网络,或者说共同体内部之间的社会关系是具体的。但是,现代社会彻底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家庭凝聚力的逐步瓦解、社会劳动分工程度的提升,令现代社会的团结感需要被重新建构。那么,当代的民族主义是否提供了一种有效的社会凝聚力?或者它能否提供一种组织原则?
安德森: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说一些零星的想法吧。曾经有人引用过一句非常有趣的话,是一位反抗美国统治的菲律宾民族主义者说的。许多年后,这位民族主义者老了,人们问他,当时他有什么感受。他说当时的社会很不一样,然后列举了一些当时并不存在的东西,最有趣的一项就是他列举说,那时候没有年轻人。
我可以再补充一个例子就是,英国直到很晚才设立教育部,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因为在这以后,学校体制发生变化,孩子们的朋友都在学校,孩子们不再听父母的话,而是听老师的,也不用做任何工作。以前则是十三四岁就得开始工作的。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干活,意味着权力关系也发生变化。比方,过去的大规模社区都不复存在。
另外,民族主义的一代知道得比父母多,这是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代际情况,而且他们会自称青年一代,比方青年意大利、青年爱尔兰、青年缅甸之类。
在现代的工业化、全球化社会里,人与人会更加疏离,这也是有正反两方面影响的。比方现在大城市里的人很容易变得见死不救,当然也有例外,但在小镇上,如果别人看到了,是一定会帮助你或者叫其他人来一起帮忙的。不过另一方面,全球化也会让许多人都学习英语,比方为了做生意,尽管他们不喜欢,而这会让不同人群之间比以前更能相互交流。
我还想说一点是,我对泰国和菲律宾的研究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他们的语言里,没有政变、叛乱、叛国这样的词,但是他们的历史上一直在发生这样暴力的事情。他们数百年来有这样的经历,但是没有这样的一个分类,不会这么去想问题。我在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宗教和我们不同,我们会相信灵魂、上帝、救赎这些,会有一些延伸的概念,但是他们没有。就像中国在近代从日本拿来了很多西方词汇的翻译,都是汉字,但可能跟日文的原意已经不一样了,这样就会造成其实是用另外一个概念在看问题。
文汇报:如果可能,说说您的弟弟佩里·安德森吧。他写过一本反思国家的书《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他描写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史的国家中心论叙事,和您的几本书中的方式有着巨大差异。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对民族主义有过什么有趣的互动话题,如果您愿意和我们分享的话。
安德森:他比我聪明,也比我成熟得早。他是我弟弟,但是很早就开始读小说、历史和理论。我们很不一样,但是我们很爱对方,也为对方骄傲,我们也向对方学习到很多。
从研究兴趣上来讲,他对权力感兴趣,而我总的来说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们家里还会说笑话,我妹妹拿我们两个哥哥打趣,说你们把世界都分了呀,你写亚洲,佩里写欧洲和美洲,那我就研究东欧吧。(记者 李纯一 实习生 祁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