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和民族主义之间的关联已经不像19世纪和20世纪初那样牢固
文汇报:在民族主义形成的过程中,以民族语言写作的小说等文学作品成为塑造共同体情感的重要部分,而现在则有了新的媒体形式:互联网,这种形式的媒体会聚集想法相同的人,很可能是不同肤色和民族的想法相同的人,这会塑造出一种新的共同体吗?
安德森:我想不会。不过我老了,对于电脑还是那么白痴,也从来不看电视,不用手机,因为那种即时性,我觉得太吵了。
阅读时,你会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而媒体则永远在变化,给你快速切换的图片,或者两三行字的信息,这样的文化也会让你自己的视野变窄。我没能从这样的文化中获得什么深刻的情感体验,因为它变化得太快了。我也不觉得这种文化之下的思想能够让人们产生任何长久而牢固的依恋,这些都只是风尚,人们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而阅读体验里的感受令人着迷,像炸弹一样有力,区别只是它们会一直存在。如果你面对的是一本真正的好小说,就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因为你总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如果人们一直处在一种不断变动的文化中,会发生什么呢?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是,这种文化是如何看待过去的。因为记忆对于民族主义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林肯时代的美国拥有这样一种文化,我就很怀疑是否会出现那么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
当然,民族主义会开始,也会结束,而且我认为现在,民族主义已经过了顶点,开始有些衰落,但仍然还会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影响力。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因为你们也是通讯革命的一部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是10年前的一项实验。我有位同事,他是阿根廷人,在阿根廷残暴的右翼军政府上台之后,他的父母把他送到智利,以避免被逮捕和虐待。我这位同事跟我说,他对一个网络小组很感兴趣,这个小组的成员都是不住在阿根廷的阿根廷人。有许多这样的阿根廷人,在欧洲、美国和亚洲。他们在这个名叫“海外阿根廷人”的网络空间里谈论些什么呢?全都是在诉说他们的思念——阿根廷的肉,阿根廷的探戈,阿根廷的足球,全都是最棒的,是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拥有不了的,也是他们如果身在阿根廷会拥有的东西。然而,奇怪的是,住在阿根廷的阿根廷人,真的每天都在享受这些东西吗?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只是一种怀乡情绪,一种强烈的怀乡情绪。
于是我说,我们来做个实验吧,你申请加入这个网络小组,两周后你犯一个小小的错误——最好是用一个智利西班牙语的动词,而不是阿根廷用的那种西班牙语,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令我惊讶的是,结果网上像暴动一样,每个人都在小组里写:有奸细!因为我们发现有人用错动词了!用了智利的西班牙语!我们的小组肯定被智利人渗透了!得把这个人找出来,惩罚他!诸如此类,非常愤怒。
这只是一个小小世界里发生的故事。我的同事也很吃惊,不敢相信。他说实际上住在阿根廷的阿根廷人根本不会想那么多,智利人过来旅游、参观展览,根本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因此,民族主义有两种不同的形式,一种是被创造出来的,一种是日常生活里每天都会遇到的那种。如果你去看看那些海外公民的网上论坛,经常会发现这种疯狂的民族主义,而这样疯狂的民族主义是只有在网络空间里才能生存的,它们一天24个小时全天候都在。
因此我很好奇你们这一代人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我知道中国人都有手机,还有数不清的网站。年轻人和父母一代对网络的使用情况有怎样的差别呢?当然在历史上,老一代总是会谴责年青一代,年轻人也总会抱怨老一代。
文汇报:您认为民族主义和文学有非常大的关系,那么我们可以怎样通过文学来研究民族主义呢?
安德森:许多国家都很久没出过大作家了,似乎现在我们已经告别出产伟大文学的时代了,即便像法国、俄国这样有文学传统的国家也是。我并不是说,文学已经终结了,而是其力量大不如前了。现在,文学和民族主义之间的关联已经不像19世纪和20世纪初那样牢固。如今有许多可与之竞争的交流形式,比方广播。当然有人会说,这个分析不全面,伟大的文学总是会在一个社会陷于危难时出现。就像有个笑话是,如果你是一只牡蛎,你会被人类摔打,但如果你中毒了,蚌病成珠,你会被人类当作珠宝挂在脖子上。因此是有这种说法,如果一个社会里有很多冲突,有很多问题待解答,就会出现伟大的文学,因此现在文学的衰落,他们会说,是因为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每天都那么平庸无聊。这是一部分人的看法。
我经常会观察所住的酒店,也总是很吃惊,人们总是急着按电梯的关门键,虽然其实再过一两秒钟,它自己会关上。人们一进电梯就梆梆梆地揿,如果你指出来说,急什么呀,那人就会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时间紧着呢!好多事情要做!现在真是什么事情都越快越好。我想说的是,你可以观察一下日常生活和人们的行为,然后再来思考民族主义这个问题,也许你会发现它们和民族主义是相关的。
文汇报:所以您认为许多事情是相互关联的,比方日常行为、文学和政治学?
安德森:我21岁的时候,整天想的都是文学、诗歌,后来我决定去美国学习政治学,而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政治学是什么。我所在的系叫作政府系,然后我就学习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我的同事们基本上都觉得,分析文学和诗歌,不是政治学。不过无所谓。我们受到不同的训练,美国的政治学研究者基本上不读小说,也不读诗歌,只是做统计。我和他们是朋友,但我们互相都不理解对方。
在过去,政治学和历史之间的墙还不是那么高,但最近10年,这堵墙变得越来越高,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也越来越难懂,真的都是艰深的术语,实际上如果你不是政治学者,根本就不会去读那样的东西。所以,应该说,我是一个非典型的政治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