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陈伯海: 当代学人如何面对传统
就我而言,有关的研讨和辩难(包括后继的文学史观探讨),也促使我对以往所受黑格尔逻辑主义思想影响进行反思。反思的结果是,“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并没有错,错在黑格尔经常将“逻辑”放到了首位,让“历史”服从于他的“逻辑”,于是不免要扭曲“历史”。
我自己倡扬宏观研究,固然意不在用“逻辑”来宰割“历史”,但过于执着于从文学传统中寻求其普遍的质性和规律,亦含带偏重“逻辑”的倾向。这一新的认识使我日后的研究工作中逐渐淡化了对“普遍性”的追求,但我依然相信传统与现代不当割裂,将传统引入现实是当代学人的重要职责。
尽管陈伯海先生和许多老一代学人一样自谦,说自己旧学根底不如前辈,接受新东西不如下一代,但他的为学历程浓缩了一代学人从最初受苏联文论吸引、试图使之与本土相结合,直到80年代国门大开后对再次转型的探索。今天的学人可能已经远离了旧有的思维习惯,但我们今天的起点,正是由原先的路子转向而成,回忆往事有助于开启未来。
陈伯海祖籍湖南长沙,1935年生于上海,1957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原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上海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并担任过国家和上海市社科规划文学学科组成员、上海市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研究,兼及相关学科领域,先后主持并完成国家及上海市各类社科规划课题9项,有著作及编撰20余种,论文100多篇,专著《唐诗学引论》得韩国学界译介。
“我的专业古典文学属传统,但我是现代人,脑子里装满了现代观念。”陈先生在采访中反复强调。因此,当代人如何面对传统,怎样才能将传统引入当代,是他一直关注和探索的焦点。
近日,陈伯海先生的六卷本文集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他的研究和思考横跨唐诗学、古文论、美学、哲学和文化研究多个领域,年届八十,仍未有停歇,令人敬佩。
我是从黑格尔—马克思学派的路子走过来的,惯于就问题作宏观思考
文汇报:您曾写到过和前辈先生共事的经历,对您影响比较深的有哪几位?
陈伯海:不少师友对我都有影响。印象深的是三位前辈:钱谷融先生、马茂元先生,还有王元化先生。
钱先生是我大学的老师,年轻时接触比较多。他给我们上中国现代文学史,常有自己的心得,不是照大纲宣讲。“文学是人学”的理念,他在讲论作家作品时会自然渗透进去,但没有直接提过,我接触这个观念还是在全系学术讨论会上听到他的报告之后。
不过我上大学时一直比较爱好西方文艺,从文艺复兴一直读到十九世纪,这一路都贯穿人本主义这条主线。中国的现代文学,像鲁迅、巴金、老舍也都受到这方面影响。从读文学作品我树立了人本主义的情怀,再加上钱先生的潜移默化,所以,才会有讨论会上为他做辩护之举。
第二位,就是唐诗专家、上海师大的马茂元先生。
我1957年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师范学院,定的专业是外国文学。60年春因在上海作协“重新评价18—19世纪欧美资产阶级文学”扩大会议上作了不合时宜的发言,被调离高校,去长宁区教师进修学院工作,到79年才返回师院。原打算让我回外国文学,我说这18年里没碰过外国文学,外语也全丢了,其间古典文学算是接触较多,还是转古代室吧。
第二年马先生开始招研究生,要我帮带。听他的课我感觉很受用,他不仅熟稔唐诗,对古人研究唐诗的路数也了如指掌,特别注重体派、流变之类辨析,并不多讲社会背景、人民性、现实主义那一套。我从“文革”后期开始也自学了不少有关唐诗的古代典籍,经他一点拨,印象更清晰了。
但也只跟了一年。81年我借调到大百科全书上海分社参加《中国文学》卷的编写,就在这时认识了元化先生,他作为分社领导人正负责抓这一卷。
我和元化先生接触最多的就是81到83这两年。编书中碰到问题,或者专家审稿会怎么安排,一系列事务性问题都要向他请示。那个时候,我一有事就冲他家里去。谈话间亦常涉及相关专业问题,他有时高兴也会就哲学、文化等其他方面讲一点看法,但不算多。83年回校后,他又当上宣传部长,去得就少了。元化先生思想宏阔,看问题富于前瞻性,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当面求教的机会没抓紧,一直深感遗憾。
上面几位对我的影响都比较明显,但我并不能追随到他们的境界。钱先生的特长在于不仅有理论,且能将自己的理念渗透到具体作家作品分析里去,比如他写的《雷雨人物谈》对人物心理的解剖真叫鞭辟入里,我非常佩服,却没有这种功力。马先生对唐诗体派的辨析亦十分精到,而我还是偏重在宏观概括。元化先生谈理论我比较能接受,但他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问题,有独特的深度,也需要细心品味。所以我很难说是以哪一位作为自己追随的典范,但总的说来确实受益匪浅。
文汇报:您对文学理论的偏好,也是从大学时候开始的吗?
陈伯海:我们这一代大学生上手读的理论主要来自苏联,我的启蒙教材是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现在大家看不起了,但我觉得在许多苏联教本里,它还是写得不错的,有逻辑上的自洽性。当然,它的理论基础是单一的唯物论反映论,以政治功利为最高原则,又常采取两极对立的思维模式,显得比较机械,这是当时理论形态的通病。此外,我还认真读过泰纳的《艺术社会学》、克罗齐的《美学原理》,还有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等,对开阔视野很有帮助。不过大学期间我们能读的书还非常少,黑格尔的美学和哲学著作都要待离开大学后才有译本可取读。所以对我后来理论思维影响大的,还要数马恩原著,真正下工夫是在64—66年间参加“四清”工作期间。
当时搞“四清”的规矩是“一心接受锻炼,不得挂念业务”,我就随身带了经典著作下乡,趁夜间闲暇时翻阅。先读“两论”(《实践论》《矛盾论》),接读“毛选”,再读《马恩选集》和《列宁选集》,重要篇章逐段批划,细心品味。我对贯串其中的辩证思维感受特别强烈,觉得经典作家们极善于分析各种矛盾,经过分析后再加以概括,便具有鲜明的整体感,而历史的内在逻辑亦得以充分呈露。这也就是黑格尔所创立的“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法则,经典作家则将其奠立在历史唯物论的基础之上。
文汇报:因此您也开始将矛盾分析运用到文学研究上来?
陈伯海:确乎如此。我想,既然那么复杂的社会现象,经典作家都能提炼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那样一些基本矛盾作为贯串线索,那么,在文学发展领域内,是否也能找出几对基本的矛盾来揭示其内在规律性,用以解说各种思潮、流派、体式、范型流衍变化的轨迹及其动因与动向呢?这一思考的结果,便是我日后总结出来的“三对矛盾”、“一串圆圈”的理念,构成我的宏观文学史学的基本观念。
所谓“三对矛盾”,指的是“文艺与生活”、“感受与表现”、“承传与变异”这三组关系的互动作用。大体上说,文学变革的动因首在于现实生活,生活起了变化,文学也跟着起变化;但这变化反映于创作过程,却是先引起人的感受的新变,而后才需要找寻适合新感受的新的表现方式;而且这一新表现方式并不能凭空创造,还必须依据既有传统来加以选择、提炼和改造出新。我觉得,抓住这三对矛盾的推移互动,或许有助于显示文学演进过程中的基本动力结构所在。至于“一串圆圈”之说,则是尝试应用黑格尔的“正”、“反”、“合”的理念来解释文学史上常见的周期运动现象,它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规律。这些想法到80年代我才笔之于书,而观念的萌生却发自60年代中叶,所以我常说:我是从黑格尔—马克思学派的路子走过来的,思维方式上打有很深的黑格尔主义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