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如上的一些纪念文字出版,也有过许多对先生不同版本文字的阅读,但不知怎么的,心里总还会惦记着《逝者如斯》这本书。以前大约只是在我曾经学习和工作过的北大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的有关费先生著作的展示柜里见到过此书,另外记得在某个图书馆里也翻阅过,彼时自己的藏书目录里没有此书。前些日子在一家旧书店翻来翻去偶遇此书,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准备着再找机会阅读。这也许就是我和这本书的缘分吧。我曾经给读社会学专业的新生当过指导老师,可惜没有想起这本书,如果再有新生找我,我一定是会推荐这本书作为社会学乃至一般社会科学的首选参考书的。
这本书对我来说确实并不陌生,里面收录的文章多多少少也都阅读过。但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先生在书的后记里所写到的,那就是可以将此书当成是他的人生传记的一个“副本”。那“正本”是什么呢?借助重读《史记》,他告诉了我们一个答案,即“时隔半个多世纪再重读《史记》,才悟到它的‘正本’就是这‘生生不息,难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生’”。如果是这样,我想,要理解费先生的学术思想,在没有他自己专门撰写的首尾连贯的传记或那个正本存在的前提下,熟读这个传记的副本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许,字里行间,会读出另一种味道的费孝通。
人就是这样,观念一旦出现了,如果再加上条件允许,总会是有一种强迫实现的愿望萦绕在心头的。这大热的三伏天里,又赶上正是暑假之中,手机电话的铃声也不再随时响起,填各种表格的恐惧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而找你的人也似乎一下子都不知道去哪里度假避暑了,这样绝好的清净,索性抱起书本啃读。坐着读,卧着读,白天读,晚上读,一两天的功夫,总算是从头到尾地把书读完了。但读过之后,猛然却有一种沉重的忧郁感浮现出来。再一寻思,产生这种忧郁感的原因可能是来自于先生的文字,同时,我感觉到这些写在至少二十几年前的文字却又是那样直接地和今日世界的现实联系在了一起。我有时掩卷而瞎想:这么清晰的文字,正对着今天的世界现实,如何不说是一种预言家预言呢?看来逝者并非如斯,逝者也难于如斯,更多的深意需要后来的人慢慢地解读。
二
在《逝者如斯——费孝通杂文选集》这本书中,由费先生亲自编在一起的这些文字,大部分都是他四处行走,随手写来的回忆、游记,乃至于对各类书籍的出版过程前因后果的记录,其中有他自己的,也有记述别人的。我实在觉得,先生说这本书是他人生传记的一个副本,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有什么样的传记会比这些文字更为绘声绘色的呢?在他的字里行间,没有一处凝滞而不顺畅的笔触,但在顺畅的表述之下,你仍能感受得到那一代人或者那两代人在人生的命运起伏之中所遭遇到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张力。费先生乐于用许多的笔墨去记录下来的这些人和事、山和水以及相应的文字与书籍,无一不是在表露着这样一种张力对其精神和肉体的撕扯,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毫无疑问,这些文字都可以看成是这种撕扯的一种知识分子或学者式的表达。他文章里所写下的每一个人物,似乎又都是像在照着镜子写自己,他所记录下来的每一处的风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又都像是在为自己并不能完全平静下来的心灵找到一个可以因此而得以舒缓的放纵空间。只有在这不断地行行重行行的心与物的触碰之中,曾经受到创伤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的抚慰,而在不断的回忆之中,似乎一些看起来不太合理的过去,都有了一种合理的解释,并因此而得到一种宽慰。他不断地回忆到清华大学这所学校以及那里的老师和同学,他曾经在这里跟随战火纷飞之时从俄国苏维埃治下逃来清华教书的人类学家史禄国。对于这位严格的老师,他崇敬有加,一直到费先生晚年,他都一直在通过各种形式的回忆去理解这位真正有学问老师的那份精深学问的真意。另外还有潘光旦、曾昭抡、汤佩松这些性格迥异的清华人,尤其是潘光旦,这位穷其一生倡导优生学的社会学家,是费先生由衷敬佩的一位老师,那份潘先生译述达尔文《人类的由来》时会意的神态,非要有长时间的相互接触和理解,否则,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用笔来描记下来的。潘先生的那份做事的热情,那份对待残酷逆境的豁达,那份对待学问少有的坚持和追求,若是没有费先生这支可以生花的妙笔,那后来的人又有几个可以知晓这位当世高人的行迹呢?至少社会学史家缺了一份可信的素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