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关于东欧的分析中。在欧洲一体化过程中,东欧的处境如何?陈先生首先指出:欧洲联盟是“具有大体相应发展水平的民族结合为一定程度的国家联盟”,而东欧、俄罗斯等虽属于欧洲,却“离‘欧洲联盟’的目标还远得很”,因为它们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达不到那样的程度,只有当“生产力的发展达到了另一个高度”时,才能“逐步冲破民族的界限”。(第54-55页)陈先生还指出:任何程度的联盟或联邦,“首先要经过‘民族国家’比较充分发展的阶段。所谓‘充分发展’包括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这个说法与我们在第一节中讨论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显然属于现实主义立场。顺着这个思路,可以看出东欧国家是不适宜组合进由“大体相应发展水平的民族”组成的欧洲联盟的,它们不仅没有达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充分发展,其“民族国家”的组建也尚未完成:尽管像波兰、捷克、匈牙利这些地方“基本上已经走上了正常民族国家的道路”,但巴尔干地区则“情况太复杂,近期几乎看不到组成像西欧那样的‘民族国家’的可能性。”(第130页)到这里为止,陈先生一直是沿着现实主义的思路讨论问题的。然而90年代以后的事实却是,欧盟“东扩”把整个东欧都扩进去了,而且还扩到了乌克兰!如何来解释这个现象——即欧盟把不应该组合进去的东欧也拉进了欧盟?继续按现实主义的思路讨论下去,结论只能是欧盟正背离它的原则(“大体相应发展水平的”国家组成联盟),而把自己又放进最陈旧、最没有出路和最不可想象的大国博弈的棋盘,即与美国结盟、与俄罗斯对峙。类似的博弈在欧洲历史上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并且每一次都引向战争。
可是陈先生转而使用理想主义来解释欧盟“东扩”。他说冷战结束后,“东欧各民族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它们都宣布实行多党体制和议会民主制,宣布要改变计划经济体制为自由经济体制,要实行私有化,等等……这些国家在‘二战’以前就有社会民主主义的传统,有些党原本即是冷战期间共产党和社会党合并起来的,所以东欧解体后,共产党改名为社会党,不仅是改个名称,在思想上也是很容易‘转换’的。显然,东欧巨变后在包括政治、经济、思想等的总体文明上向西欧靠拢乃是大势所趋。”(第129页)这是用“主义”来解释东扩,用“理想”的转变来解释事变;并且事变的主体也转换了,欧盟“东扩”变成了东欧“要东扩”。由此我们能理解前面已引用过的那半句话:在战后欧洲,“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在‘趋同’,主要是后者向前者‘趋同’”。因此理想的扩散是“东扩”的动因,在20世纪欧洲,“居于主流地位”的思想是自由主义。(第164页)
如果把“东扩”放在现实主义的视角下,并且追溯处于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的“东欧”之数百年历史,我们会发现:它已在双方之间摆动过好几个来回了,这一次是不是最后一次摆动,那是谁都说不清的。自从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新一轮博弈又开始了,大国博弈的棋局并没有结束,欧洲联合在这盘棋中怎样走,却是个无可回避的现实问题。
小结
陈先生非常推崇康德,他曾说康德既是理想主义者,也是现实主义者,而这两者不免发生冲突。(陈乐民作品:《敬畏思想家》,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92-93页)我觉得陈先生自己也是这样,《20世纪的欧洲》既有现实主义,也有理想主义,这是《20世纪的欧洲》的特点,可能也是他所有作品的特点。
人们常说国际关系理论或外交政策制定可以分为两大类: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从陈先生的作品中我们意识到,国际政治研究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想主义,另一类是现实主义。两种类别如果在同一部作品中出现,就形成了《20世纪的欧洲》。
附言:
在《东欧巨变与欧洲重建》这本书中,陈先生再次表现出坚定的现实主义立场,他说:
欧洲的东部地区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战后雅尔塔格局彻底瓦解,从此欧洲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第二,“欧洲统一”只是一个遥远的,甚至是乌托邦式的理想;现实是本已存在的发展不平衡的四个“板块”的格局取代以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划分的“一分为二”格局。这四个“板块”从西向东指的是:欧洲共同体和自由贸易联盟国家;统一后的德国;德国和苏联之间的中欧、东欧;苏联的欧洲部分。德国虽然是欧洲共同体的成员国之一,但有着有别于其他欧洲共同体成员国的政治、经济特征和影响,它本身就是一个“板块”。这些“板块”之间和各自本身都包含着种种问题和矛盾。(东欧巨变和欧洲重建》,见陈乐民作品:《战后西欧国际关系》,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49页)
四个“板块”的格局是陈先生又一个洞见,与其他论者不同(也与他在《20世纪的欧洲》中所做的陈述不同),他认为冷战结束后意识形态的“一分为二”将让位于发展不平衡的四个“板块”,利益的权衡将大于“主义”。因此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趋同’,主要是后者向前者‘趋同’”不见了,统一的欧洲不是更近了、反而有可能更远了。时至今日,这个预言似乎越来越被事实所应验,而陈先生写这本书是在1991年,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深信:欧洲将统一在自由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和美国式代议制政治的“历史的终结”点上(TheEndofHistory)。
历史没有终结,也不会终结,只有现实主义的冷酷观察才会做出这个结论,而理想主义一般都认为历史有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