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鉴于我的中学底子不足,史华慈老师介绍我到耶鲁大学向余英时教授求教。在留学期间,往返于两所名校,精神乐不可支。余英时老师以身作则,教导从何入手,方为研究中国文化的康庄大道。他把我从“概念取向”的迷途,导正到正确的研究轨道。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清初的陆王学派:李穆堂”便是他给予的。当余先生建议从李绂着手,我甚至连李绂是谁都不知晓?李绂在有清的儒学发展,本来就罕人闻问,除了太老师──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专章处理,梁启超也只有点到为止。因此,令我无所傍依,只能中规中矩,读完李绂不算少的全集,从中慢慢得出一些看法,算是顾炎武所谓的“采铜于山”吧!
在治中国史方面,余老师为我立下一个学习的典范。他不止是位“经师”,同时也是位“人师”。他高风亮节、有为有守的人品,令人由衷地佩服。作为经师,他来者不拒,提携后进无数。本身问学始终如一,不只中学根柢深厚,西学也运用得收放自如;他选题尤为别出心裁,一有创获,深入浅出,广为士林所传颂,其影响至有逾于专业的藩篱,而为学界所宗。
在哈佛挂单六年,毕了业为何去何从,着实有不少的挂虑。若留在美国,以我半生不熟的表现,顶多只能谋个小学校任教,讨个生活而已。因此不如归去,而幸运地在故乡学长的帮忙,竟然有四五个去处可以接纳我,令人喜出望外。最终,我选择了史语所,如今看来,这是一个正确不过的抉择了。
当时甚至有友朋邀约至社会科学的单位服务,鼓励我专攻社会理论或西洋史学,但我内心除了史语所,并不作他想。因为史语所根柢深厚,久享汉学界的盛名,加上伊悠久的实学传统恰可以弥补我为学的弱点。记得头回讲论会报告,便被资深研究同仁质疑史料的版本问题。师友之间的问难更是常事。偶有疑惑,立有诸多方家可以随时执经请益。诸如总总,令我受益匪浅。日后,印证我先前的想法并不差。
其中有个插曲:当时我的所学与史语所“史料学派”的学风,确有落差,连两位受业老师都不看好我会被接纳。最后,感谢幸运之神及诸多学长的眷顾,竟能梦想成真,成为史语所的一员。这是我一生第一个职业,也是最后的一个职业。
在所,如老僧入定,经常孤灯守长夜,但能摒除俗世的烦扰,尚友古人,竟也乐在其中。时光蹉跎,年事既长,不觉之中,由史语所的学徒,至忝列为该机构的负责人,不禁有稍许的感触想一吐为快。我时将史语所喻为少林寺,于其内武艺精进、修持最高的僧人,往往并非方丈或掌门人,而是躲在藏经楼里的扫地僧或深藏不露的苦行僧,他们耐得住寂寞,最能体会“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道理了。置身于讲求“效用”的华人社会里,能够坚持一生唯一念,以学术作为终身的志业,委实非为易事。
总之,我所经历的这三个学术单位具有共同的风气:自由、多元、容忍;对雄心大志的初学者,无疑是最佳的礼物。史语所极适合经营长时段的学问,经久的锤炼最能孕育,虽非举世无双、但绝对是别有特色的大学问。虽说史语所有此利基,但个人缘先天的限制,总有辜负之憾。年轻时,伟岸自喜,作为理论先锋,性喜高谈阔论;个性孤僻,但却为友朋所容忍。大学时或许受“存在主义”与“分析哲学”的感染,让我对学问的品味始终停留在唯美的感觉,美其言就是“为知识而知识”,而欠缺前辈学者对国家、对社会、对文化的使命感,所以治学究竟难登大雅之堂。套句俗语,充其量只能是“温情的小资”,而难成大器。
末了,史语所曾被喻为“学术的麦加”、“学术的净土”、“学术的圣殿”等等,这些无疑是前人所留下的金字招牌,但多为溢美之词。于研究者言,她只不过提供一处胜任愉快的场域,以趋近心目中所悬的学术憧憬。作为学术行政者,或许较易于综览知识产出的过程,而有一点较为人所疏忽的是:学术的场景,恒是研究者站在台面上,恣情地展演他们得之不易的研究成果,并享受学界的声望与掌声;但其完美无缺的演出,若无底层默默无闻的各类支援性的工作人员,无怨无悔地配合,势必难以达成。这是研究者应时时铭记于心的。
(作者为台湾“中研院”院士、历史语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兼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