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二年级,由于上了杜维运老师的“史学方法论”,激发我对“方法论”的高度兴趣,又延伸到他系旁听了杨国枢老师的“人格心理学”和李亦园老师的“宗教人类学”的方法论。治学虽勤,但也搞得六神无主。
好高骛远的我,总是想找出一条终南捷径,俾便攀爬学问的巅峰,“方法论”无疑就满足了我天真的想法,以为有此利剑在握,即可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不料有天,我与蒙元史的萧启庆教授分享此一想法,却遭当头棒喝。记得他说:“方法论只有成学的大家,才有资格谈论。”刹那间,我雄心坠地心茫然,顿萌光阴虚掷的感触!
所幸来了两场及时雨,即时挹注了失落的心灵,再次鼓动我追求知识的热情。其一,从海外返回的客座教授蔡石山先生当时开设一门“西洋史学史”,课堂所用的教本《历史思考》(Historical Thinking)交代西方史学的发展,提纲挈领、条理清晰,极适入门者,因此读来兴趣盎然。偶尔碰到一个英文辞汇:“historicism”,翻遍普通的英语字典,却无从得解。好奇心的驱使,我便着手搜集相关的资料,日后竟成硕士论文的题目。当时台湾世界史的水平并不高,鲜有人以西洋史做为论文题目,但指导教授陶晋生老师本身系宋金史的名家,却给我极大的发挥空间,让我放手一搏!由于经营既久(从大二至研二),“历史主义”的论文后来出版,评价还不恶呢!
此外,就读研究所时,复逢林毓生教授远从美国回台义务讲学。林老师授课观点新颖、热情洋溢,甚富感染力,他引介了孔恩(Thomas Kuhn,1922-1996)、博兰霓(Michael Polanyi,1891-1976)、韦伯(MaxWeber,1864-1920)、格尔兹(Clifford Geertz,1926-2006)等,令人耳目一新。课堂上座无虚席,不乏来自各校的好学之士。他精彩的授课,让我对西方的学术重镇充满了无限的憧憬。有次,我便自告奋勇地告诉林老师,拟以“比较思想史”作为未来治学的标的,但林老师告诫“比较思想史”委实不易。最后,我只好带着满腔的疑惑与不解,踏上前往西方取经的道路。
总结在台大求学的阶段,利弊参半。益处是开放多元的学风,令我早熟又不成熟,博学无所成名;其弊则是:除了念了上百篇的论文,协助杜维运老师编选了两册《中国史学史论文选集》之外,国学的基本工夫几乎付之阙如,对冥冥之中将以治中国史为志业的我,无疑是项与生俱来的弱点。
在台大求学阶段,养成一个阅读习惯或许稍值一提。由于身处苦闷的时代,年轻人心情青涩是自然之事,但总勉强自己以阅读西方经典名著,来排遣内心的郁闷。其故无他,阅读外文名著必须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因此不知不觉“苦读”了一些大小不拘的名著,举其例:结构功能学派莫顿(Robert K.Merton,1910-2003)厚重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理论》(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Structure),或交换学派贺蒙(George C.Homans,1910-1989)轻薄短小的《社会科学的本质》(TheNature of Social Science),纳格尔(Ernest Nagel,1901-1985)的巨著《科学的结构》(TheStructure of Science:Problems in the Logic of Scientific Explanation)等,不意日后竟方便与西方学术接榫。例如:赴美第一年,初到匹兹堡大学,与许倬云老师学习社会史;在政治系“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课堂上,便权宜借用了神学大家田力克(PaulTillich,1886-1965)“终极关怀”的观念,写了关于梁启超的初稿;又在修习“古典社会理论”时,因表现超出意表,社会系有位教授竟鼓励我转到社会系。但,当时我一心向往西方学术净土的哈佛大学,便就作罢。
在哈佛的时代,西方学术波澜壮阔的场景让我大开眼界。不时沐浴在浓郁的智性氛围里,名副其实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有幸得以亲身领略西方伟大的学术传统,不啻是作为学生最大的福气。
当时我充满好奇心,宛如脱缰野马,丝毫不受控制,到处听课。虽是主修历史,但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外系的课程,尤以哲学系为最。我对《正义论》(ATheory of Justice)的劳尔思(JohnRawls,1921-2002),更是每课必与;辩才无碍的普南(Hilary W.Putnam,1926-)的课,我也是常客。德人赫里希(Dieter Henrich,1927-)所开的“黑格尔”(Hegel)课程,令我警觉到即使英美名家所述的黑氏哲学,究竟只是雾里看花,只能得其形式,难以取其精髓,何况文化差异甚大的东方人呢?如此下去,我终究还是落得“文化的消费者”而已,谈不上是个脚踏实地知识的制造者。所有一切在拙作《哈佛琐记》已略有陈述,于此不再赘笔。
总之,在哈佛有两位重要的先生,循循引导我步上研究的旅途,其影响既大且深。其一为史华慈教授(Benjamin Schwartz),他以比较思想史驰名于学界,尤以比较中西思想交涉的《严复》一书,脍炙人口。约言之,史华慈老师示知我如何以批判的眼光,处理中国思想的问题;更重要的,他把我从西学游骑无归,拉回到中学,他认为我原先些许的西学背景,定将有助于探讨中国文化的特色。若说个人的问题意识与传统的提问,略有不同,这都要归功于史华慈老师的规劝。但个人研究成果的良窳得失,则尚待学界评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