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学文艺复兴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考据学的根,出自清代浙东学派章学诚《校雠通义》,然其渊源,可上溯至汉代刘向、刘歆父子,自《别录》、《七略》始,目录之学,即一以贯之。
先生家学,根植于浙地,其祖来裕恂,曾与章太炎同学于晚清考据学家俞樾门下,又留学于日本,于中西之学,皆有抱负,著《中国文学史》,即以中学为“文学”,而以西学为“科学”,别开一生面,其所谓“文学史”者,融四部于一冶,实为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学术史。
此《中国文学史》之缘起,正如乃祖所言,站在喜马拉雅之巅来看东西方,“东望亚洲”,看见了“四千余年之大陆国”,自十九世纪以来,便与西方战,“战以兵,战以商,战以工艺,战以政治,战以铁道航路,战以矿山工厂……”然而,战无不败,何也?乃祖曰:“学术荒落,国势所由不振也。”“学术荒落”,指的是科学,而非文学,中国之败,原因虽多,但就学术而言,还是在于“文学盛而科学衰也”。科学之光,不偏不倚,曾同时照亮东西方,“我国二千年前,科学已萌芽矣”,先秦诸子百家已各得科学之一体,然而都未能发扬光大,反被后人所弃,以至于中西科学,成一进一退、一兴一衰之趋势,何也?乃祖曰:此由“泰西之政治,随学术为变迁,而中国之学术,随政治为旋转故也。”
还有一部大作《汉文典》,也是一上来就站在地球上立论。
乃祖来子曰:“地球文字,通分三类。”一类是西方拼音文字,一类是中国形意文字,还有一类,是日本文字,“取汉字,造和文”。他注意到,“何以学他国之文,则拼联之法不难领悟,学汉文,而积累之体未易通晓”?他认为,“外国文字,有文典专书,凡一切字法、词法,部分类别,以表章之,故学者循声按谱,一览而知”,可“汉文无文典,凡文章之成也,运用之妙,悉在一心,故勤苦而难成”,故叹曰:“吾国之文,难哉,难哉。不知非难之为患,无指示其难之书之为患。”
来子留学日本,已知日人著有《汉文典》,但乏善可陈,中国亦有《马氏文通》,他也不以为然。汉文欲大行于世,须以文典与时俱进,他指出,如果西方人“舍通用之文典”,而“必以希腊奥衍之文,拉丁古雅之字”,其国民读书识字普及的程度,很可能还“不如吾国也”。所以,他要古今中外广收博取各国文典之体,“详举中国四千年来之文字”,著《汉文典》,使汉字有据,汉语有法,汉文有章,“使通国无不识字之人,无不读书之人”,于我民族存亡之际,“由此以保存国粹”。
要为人民写史
三年前,我们去看望先生,想同先生和师母焦静宜老师一起吃顿饭,先生欣然,说,硬的钢铁不吃,软的棉花不吃,其他通吃。当我们得知先生的数百万字巨制《书目答问汇补》就要问世,不由得赞叹道:先生真了不起!哪知先生眉头一皱,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比我祖父差远了。
我们这才知道,先生还有这么一位立于“喜马拉雅之巅”的祖父。
就在他书房里,先生给我们补了他祖父一课,告别时,先生送了我们一本书,即乃祖所著《中国文学史》,读了这本书,我们才真正懂得了先生当年讲的那个热血沸腾的太史公。
先生的美,属于二十一世纪,他的确是太超前了。那时,有几人真懂先生?加上我们脑子里一堆“文革”遗留问题要清理,成了问题学生,脑子里开了战场,一日百战,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明日之我又与今日之我战,当脑子被问题的马蹄乱踏一番后,我们就用考据学来打扫战场了。
有考据学在手,思想不再跟着教条走,把伪问题找出来,一个个都清除了,将真问题留下,与师友们探讨再探讨,我们那时简直就是思想的发烧友,有时通宵达旦的发高烧,还真有点“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劲头。有幸的是,在求真理的道路上,我们遇到了先生,被先生“金针度与”。
我们把《孽海自由花——赛金花“出走”以后》和另一本《儒脉斜阳——曾国藩的战场和官场》一并快递给了先生。
先生打来电话,说他把《儒脉斜阳》一口气读完了。还说历史学的书就应该这样写,要让人能一口气读下去,要多为人民写史,少为专业写史,多为人民服务,少为饭碗服务。我们知道,先生老是夸我们,并非我们真有什么成就值得他来夸奖一番,而是先生对我们有所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