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水火不容的“自由”与“民主”
如果说第三波民主化中“民主”已与民族分裂主义结盟而变成了“民族民主主义”,“阿拉伯之春”中的“民主”则与宗教联姻而变成了“宗教民主主义”——而伊斯兰教义的一个核心就是平等。明白了民主身份的嬗变,西方人期许的“阿拉伯之春”变为“阿拉伯之冬”就很容易理解了:如果平等理想盖过自由,民主政体就会再度灭亡。
2011年春天起始于突尼斯的中东剧变,是自由派即城市中产阶级革命的产物;没有互联网,突尼斯事变就不会迅速地波及也门、利比亚、埃及和叙利亚,这是城市中产阶级作为革命主力的最鲜明例证。但是,发生在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却印证了佛教教义的“因正因而生变果”:伊斯兰民主派或者说是乡村平等派最终窃取了革命的果实;同时,长期被世俗强权压制的伊斯兰势力在“春天”后迅速崛起,成为各自国家的最重要的民主政治力量——摩洛哥出现了第一个这种宗教党以及宗教党派推荐的首相;在突尼斯第一次大选中,刚刚组建半年的“复兴运动”成为第一大党;把卡扎菲赶下台的利比亚以极端宗教武装派为主体力量,一上台就宣布要靠伊斯兰法治理国家;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赢得总统选举和议会选举。宗教党派成为最大的赢家,这是自由派始料未及的。
埃及的故事最为典型。穆斯林兄弟会虽然长期被纳赛尔、萨达特、穆巴拉克打压,但基层组织良好,基本由农村村民和穷人构成,成员遍及全国,而且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关系密切。这样,在军事强人突然倒台后的一系列重要选举中,在其他政治力量还不及组织起来并进行政治动员的情况下,穆斯林兄弟会及其盟友完胜自由派政党。
2011年11月28日开始的议会选举,被认为是埃及历史上第一次自由公正的选举,拉开了埃及民主的序幕。由于埃及国内的反对派力量中,几乎只有穆斯林兄弟会有强大的基层组织能力、雄厚的资金和从事政治活动的长期经验,这次选举仿佛就是专门为它量身定制。选举结果是:革命主力军即城市自由派年轻人只赢得了有限的几个席位;占埃及一半多的女性在议会中得到的席位不足2%;占埃及人口总数约10%的科普特基督徒只拿到了少于2%的席位;而连同穆兄会和萨拉菲派的“光明党”在内,伊斯兰主义政党赢得了压倒多数的70%席位。让人错愕的是,选举所拉开的民主序幕却成了后穆巴拉克时代流血政治的新篇章。
按照军政府的政治路线图,2012年6月举行总统选举。曾号称不参加总统选举的穆斯林兄弟会在选举日前7天决定派候选人参选,结果并不困难地拿下总统宝座——穆尔西以51.7%对48.3%的微弱得票率优势击败军方支持的候选人、穆巴拉克时代的最后一任总理艾哈迈德·沙菲克,成为埃及历史上首位民选总统。
拿下所有重要选举并完全掌控行政权和立法权的穆斯林兄弟会开始有恃无恐,其作为甚至比军事强人穆巴拉克更蛮横:很快更换国防部长;出台“扩权令”,规定在过渡时期政府不受司法审查,这事实上赋予了总统及其所作决定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无限权力;通过公投强行通过了强化伊斯兰主义的新宪法草案;不经议会批准而将总检察长免职,而这却是穆巴拉克都不敢干的事,无疑是将行政权、立法权(绝对多数控制议会)和司法权集于一身。在经济社会政策上,穆尔西政府政府甚至试图规定将“扎卡特”(zakat)——即伊斯兰教徒每年一度的慈善捐款——规定为强制性的而非自愿的,招致城市自由派的恐惧。在文化领域,国家电视台开始改变风格,播出的政治节目与爱国歌曲越来越多,电视剧和情爱视频越来越少,一些规定禁止亵渎神明和进行侮辱,并允许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对媒体实施审查,思想钳制毫不逊色穆巴拉克时期。
所有这些,让世界震惊,让世俗派和基督徒感到恐惧与愤怒,于是他们重返广场,再举义旗。一贯以“护国者”自居的埃及军队再次出手,就像两年前拿下穆巴拉克一样轻易地拿下穆尔西,只不过这次更血腥:死亡900多人,伤近万人。
对于埃及的“二次革命”,美国国务卿克里说是“恢复民主”,不愿意承认这是一场军事政变;而对于被西方彻底洗脑的一些观察者而言,选举就是民主,用军事政变的方式拿下民选总统就是专制。后者的判断完全停留在书本上而不是实践中。其实,当熊彼特、萨托利、达尔等论证选举等于民主的时候,是冷战的需要,自己阵营有竞争性选举而对手没有,因此对手是专制。冷战以后,很多国家发现选举是一项技术活,并没有那么难,自己也可以玩,因此开始搞竞争性选举。但结果却是,选举出一个又一个强权总统:普京,内贾德,查韦斯……以及新名单上的穆尔西。选举出来的总统们甚至比非选举下的强权人物更有权势,如普京和穆尔西等可以随意任免地方行政首长,可以随意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并强迫人们宗教化。
观察家们或许会说,即便穆尔西再专制,也是选举出来的,也要通过选举的方式实行政党轮换。这完全是把中东伊斯兰主义世界当成了世俗化了的西方基督教世界。在伊斯兰主义盛行的中东国家,选举必然是教派之争,赢家永远是某一特定的多数派教派。在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成员来自前述的“乡村平等派”,埃及约有40%的选民不识字,在清真寺和宗教电视频道的影响下,埃及穷人会继续投票支持伊斯兰主义政党——如果给予他们投票权的话。政教合一国家的选举如此,在那些因贫富悬殊巨大而导致社会结构分裂的国家,选举的结果也是如此,只要有选举,赢家永远是“乡村平等派”们,如泰国。
至此基本上以祛价值化的方式描绘了自由与民主在中东地区的走势。自由基本上未变,即基于财产权的自由派;民主在中东不再是西方语境下的民主,已经与神权政治结合起来,事实上变成了教派民主主义。结果,在人数上居少数的自由派要么与西方民主理论所不能接受的军政府联姻而捍卫自己的基本权益,要么被伊斯兰民主派或乡村平等派压制得喘不过来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