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 王 宁
尽管越来越多的城市都提出产业转型升级的口号,并纷纷建立各种名目的科技产业创业园区,出台各种吸引高新科技公司和人才的优惠措施,但各地高新科技产业的发展水平却呈现出巨大的差异。造成这种巨大差异的原因,并非全由产业政策的不同所造成。事实上,面对高新技术产业上日趋激烈的竞争环境,各地所出台的吸引高新技术公司和人才的政策优惠出现了趋同现象。当然,除了产业政策,区位因素也可能是造成高新科技产业差异的一个原因。但同处珠江三角洲的深圳和东莞,在高新技术产品产值上却呈现出巨大差异,这足以说明,仅仅用传统的政策优惠和区位等因素,来解释人才和高新科技产业的流动趋势,已难以令人信服。
在当代社会,居民作为消费者,不但重视对具体的物品和服务的消费,而且越来越把地方作为一个整体性产品来消费;这种把地方作为一个整体性消费品来进行选择的消费偏好和价值观念,就是地方偏好(用学术语言来表达,就是“地方消费主义”)。而一个地方作为整体性消费品的质量(即:地方质量),不但取决于舒适物的数量与水平,而且取决于舒适物与反舒适物的比例关系。人才的地方偏好构成了一个地方或城市产业升级换代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
一个城市的质量,取决于地方“舒适物”的数量和水平,以及与“反舒适物”的比例关系
过去,消费单位往往被界定为个体或家庭,这种界定符合私人消费的情况,但许多消费过程是不能以个体或家庭为消费单位(或消费预算单位)的。例如,自来水、管道煤气、电力、电视、广播、文艺演出、医院、学校、公园、公共交通、环境质量、垃圾处理、社会福利与社会保障等等,只能以社区、城市,甚至以全国为消费单位。这一类超越个体或家庭消费单位的消费,就是“集体消费”。集体消费的存在,意味着更大范围的消费单位的存在,如:社区、城市与国家。伴随着消费单位的扩大,消费者的消费层级也提高到更高的层次;更高的消费层级意味着消费对象的范围扩大,即:从具体的物品消费上升到对一个地方或城市之整体的消费。这种对更高层级或更大范围的消费对象的价值偏好和相应的价格支付意愿,可以称为“地方消费主义”。
一个地方消费品质量的高低,可以根据居住其中的居民是否总体上感到舒适来判定。而居民的舒适感觉,是有着明确的、具体的、可分析的来源的。既然这种来源明确的东西引起居民舒适的感觉,那么,这些东西就可以称为“舒适物”。在此意义上,地方消费品的主要内容,就是各种舒适物的组合,即舒适物系统。由此出发,地方消费品质量的高低,可以分别从两个方面来判断:一方面,舒适物种类的多寡及其等级的高低;另一方面,反舒适物与舒适物的比例。
什么是舒适物呢?简单地说,舒适物是各种使人感到舒适、愉悦、快乐、满意的事物。在早期,学者们主要把舒适物界定为气候、阳光、地貌等令人舒适的自然地理条件。但是随后学者发现,仅有自然舒适物,往往只吸引退休人群,而不足以吸引其他年龄群体。由此,一些学者进一步对舒适物进行了分类。基于他们的观点,我们可以把舒适物分为以下类型:自然舒适物(宜人的气候、气温和湿度、空气质量、冬季日照状况、临近江、河、湖、海等水域、地形地貌的景观、森林与草地等)、人造舒适物(交通运输基础设施、电力、自来水、管道煤气等生活基础设施、城市建筑的风格与格局、学校、医院、历史古迹与遗产、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音乐厅等文化设施与服务、体育场馆与设施等)、市场消费舒适物(商业服务网点、品牌店、街道生活气息、餐馆、咖啡屋、酒吧、茶楼、电影院等风格化消费设施与服务、商业化娱乐场所与服务、互联网等信息基础设施等)、社会舒适物(宽容与包容、当地公民素质、低犯罪率、地方政府的服务与作风、多元性、官方语言的普及程度等)。与舒适物相反的就是反舒适物,即使人感到不舒适或难受的事物(如恶劣的气候、垃圾场、高犯罪率、交通堵塞、空气污染、环境嘈杂等)。
知识精英和专业技术人才对“舒适物”的要求更高,城市必须接受他们的“用脚投票”
舒适物系统决定了一个地方或城市的宜居性、舒适性与享乐性。对于居民来说,居住地不但具有工具性功能(工作、创业),而且具有自目的性功能(如生活性享乐与愉悦)。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现代人对居住地的选择,越来越看重其自目的性功能(享乐),而不仅仅是工具性功能(工作)。这一变化,揭示了人们的消费观念从物品消费主义上升到地方消费主义。在过去,人们的消费享乐更多地来源于对一个个具体的物品或服务的消费,如:住房、汽车、餐饮、奢侈品、电影等。今天,人们的消费享乐的来源除了这些具体的物品或服务,还扩展到更大范围的对象,即一个承载了舒适物系统(包括自然舒适物、人造舒适物、社会-文化舒适物等)的整体性的地方。随着人们越来越把地方或城市之整体当作消费对象(即:扩大的消费品),人们就越来越倾向于选择在高舒适物城市居住。因此,要分析人们的消费行为,我们不但要分析他们消费什么东西,而且要分析他们在哪里消费,因为“地方”也成为人们消费的对象。以住房消费为例。人们不仅消费住房,而且消费住房所连带的各种舒适物资源。优质的居住环境给居民带来无形的“心理收入”。
地方消费主义作为一种消费价值观,决定了知识精英或专业技术人才的舒适物导向的择地行为或移民倾向。一方面,他们的人力资本拥有更高的市场价值,使得他们有能力选择到高舒适物城市去就业。另一方面,知识精英和专业技术人才对地方质量(舒适物系统)有更高的要求,换言之,他们有更高的地方消费主义倾向。一旦某个地方的舒适物系统难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或者反舒适物过多,他们就会离开这些地方。在此意义上,地方消费主义体现为知识精英和专业技术人才对地方或城市实行“用脚投票”。在这里,地方或城市作为一个整体性消费品,接受人才“用脚投票”的检验。
从人力资本的拥有者的角度看,人的择地行动具有双重属性。一方面,人是理性人或经济人,追求人力资本的经济效用的最大化;体现在工作地的选择上,就是到物质回报最高的地方去工作。另一方面,人又是感性人,在选择工作地的时候,追求舒适和享受,即追求舒适物。于是,人就在经济机会和舒适物之间进行权衡。而最能体现经济机会和舒适物统一的地方,往往是大型或中型城市,于是,拥有高人力资本(或教育资本)的人才,往往喜欢到大中型城市去工作和生活。大中型城市不但拥有更多的消费舒适物,而且具有更大的宽容度和多元性(社会舒适物),从而更为创意人才所青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