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维特根斯坦这句话印象极其深刻。我觉得这个时代因为知识的普及和资讯的发达,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毫无门槛地接触到各种各样抽象的、玄奥的哲学理论和莫测高深的超级概念,就是那些危险的语句,但是正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如果人们非但没有产生谦卑的习惯,学会鞭辟入里,小心谨慎,反而因此赢得了知识上的骄矜,随心所欲的滥用这些危险的语句,那将不只是对哲学的践踏,而会戕害公共讨论的品格和日常生活的尝试感。
除了要警惕超级概念的滥用,还要警惕政治语言、军事语言的滥用,以及网络语言的滥用。我觉得我们的生活世界正在充斥着各种各样暴力语言,有的来自于政治语言的污染,打个比方,严打、斗垮、斗、打假、扫盲,扫黄打非办公室、拳头产品、主打等等;还有军事语言的滥用和污染,比如进军海外、抢滩、胜利完成、抗震救灾、遗体告别仪式、统战工作、发展是硬道理、一手抓经济一手抓政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有的来自于网络语言的污染,在座同学应该非常了解,比如屌丝、给力、白富美、高富帅、正能量、元芳你怎么看、你懂的、逆袭、基友,我们也经常用,坑爹、拼爹、尼玛、跪了、打酱油、碉堡、表叔、房妹、绿茶婊,也是醉了。暴力的语言、粗糙的语言必然会导致暴力的思维、粗糙的思维,奥威尔说,思维的浅陋让我们的语言变得粗俗而有失精准,而语言的随意凌乱,又使我们更容易产生浅薄的思想。在我看来,这种僵化、暴力、粗糙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是对思考的仇恨,是对思想者本身的恐惧。如果说清晰、准确、有逻辑的思维是走向观念革命的第一步,观念的革新首先就表现在语言和表达上。还是奥威尔的原话,抵制不良英语并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不只是职业作家所应该关心的事情。那么同样在我看来,不良中文也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因为语言是存在的家,我们是通过语言来定型我们的思想,通过语言来塑造我们的情感。
那么最后我想花一点时间谈一下情感问题。我当然和张老师都非常笃信理念的力量,但是另一方面我不认为理念是万能的。大卫·休谟说过一句话,他说理性是激情的奴隶。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发现有一些沮丧的事实,哪怕你费尽口舌,试图通过理性的论证去说服或者改变一个人,但你会发现,即便你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你仍然无法真正的说服他或者改变他。有一个人叫乔纳森·海特,他在一本书《正义之心》中指出,我们大脑存在类似于照相机的曝光反应,会把你熟悉的词汇和事物自动标为好的、坏的、喜欢、厌恶的,这种曝光反应的速度非常非常迅捷,过程只有200毫秒左右,这是什么概念?一秒有1000毫秒。换言之,当你看到俞敏洪的时候,你立刻产生了好感,然后你才会通过理性去想我为什么喜欢他。在这个意义上说,理性是情感的一个慢动作,是情感的马后炮,是情感的奴隶。
海特说,我们的社会和政治判断尤其处于这种直觉,情感的曝光反应,对于这一点我是深有感触。记得我7岁那年的一个夏天,突然工厂的喇嘛暂停了红色歌曲的播报,用沉重、悲痛的声音开始开始播发悼文。我当时坐在门口跟小伙伴在玩儿,我妈把我一把抓进屋里,跟我说从今天开始,三天之内不准在公共场合大声说笑。为什么?因为我们慈祥的宋庆龄奶奶去世了。我当时不明就里,但是很快接受了我妈的解释。多年以后才认识到,严格说来,我妈给出的这个解释并不是一个道德上的理由,也是直觉上的锻造和情感的规训,慈祥的宋庆龄奶奶去世了,嬉笑玩闹当然是错误的行为,这是一种无需任何推理的直觉判断,就像我们看见鲜花会愉悦,听到癌症这个词我们会心急。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在各种各样情感曝光反应中接受了一套黑白分明,爱憎分明的情感交融,最后建立起了一一对应的情感反应,比如宋庆龄是慈祥的,毛泽东是伟大的,周恩来是敬爱的,旧社会是万恶的,国民党是腐败的,说到台湾,我们就想起收复,说到民主我们就肯定会接上乱象二字。至于美国,说到美国不仅是美帝国主义,而且加上邪恶的。语言和情感就在这个过程当中不断被加工,被消毒、驯化,哪怕多年以后,我们知道农民起义不一定是可歌可泣的,民主除了乱象也有美德和制式,旧社会不一定是万恶的,可能还有温情脉脉的一面,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情感反应仍旧挥之不去,如果有人想挑战我们根深蒂固的情感反应,就像从根本上否定我们自己,这是自我认同的一种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