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中对阿多诺批判海德格尔哲学的评价问题,也是令我感叹不已的事情。相对于十年前的思想构境质性,现在我的思想获得了一个观察阿多诺与海德格尔哲学关联的新的参照系。
第一,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态度,其实有一个转变的过程。早在1930年代整个德国思想都在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发狂时,阿多诺虽然不像马尔库塞那样试图直接将海德格尔与马克思嫁接起来,但他对海德格尔的所谓新本体论还是基本持肯定态度的。那时,阿多诺将海德格尔哲学称为重要的“现象学转向”中出现的“新本体论”努力。他认为,海德格尔至少还原了一个“作为人类此在之基础规定的历史性的哲学奠基结构”。可是到了1960年代,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态度则成了彻底否定,《否定的辩证法》即是典型文本。
第二,十多年以前,我对阿多诺对海德格尔之骂的肯定中,有一些是需要重新内省的。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我现在觉得阿多诺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海德格尔思想前提中从本体论向存在论的转换。更不用说,阿多诺做梦也不会想到海德格尔还有一批秘密隐匿起来的文献,在这些东西中,海德格尔竟然会说另外一通否定存在论的诗性话语。所以,在阿多诺那里,Ontologie从来就没有被重释为存在论,而仍然是传统形而上学中的追逐基始性本原的本体论。这样,他气势汹汹地否定海德格尔的“本体论”,真有可能是在与风车作战。这是令我大为窘迫的事情。还有一件发生在我们学界中更为窘迫的事情,是将思想史上那些根本没有进入海德格尔式存在论语境中的哲学家手中的Ontologie都不加分别地替换为存在论、“是论”一类的强暴性做法。
用阿多诺自己的话来说,他对海德格尔的批判不是“居高临下地裁判这种本体论,而是出自它自身问题式的需要来理解它并内在地批判它”。对此,我曾经的评价为: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批判是建立在对后者哲学思想的深刻理解之上的。在这一点上,我现在的看法已经改变了:阿多诺对海德格尔的批判是深刻的,但却真是一种表面的深刻。这不完全怪阿多诺,是老狐狸海德格尔使坏,使得阿多诺深陷阿伦特所指认的哲学陷阱而不知。这光靠嗓门大、音调高真的没用。
不过,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哲学内含的暴力性的批判,我迄今仍然认为是正确的:如果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讨论中“谁拒绝跟着做,谁就会被怀疑为没有精神祖国、没有存在家园的家伙,谁就是‘卑鄙的’”。并且,虽然阿多诺并不了解海德格尔遮蔽起来的秘密本有论,但他却无意猜测到了一个真理,即海德格尔是将“他们的小镇子当作世界注视的中心”。我见过那个叫“麦氏教堂镇”的美丽小镇子——它肯定不是世界的中心,但海德格尔的思想却真的让它成为某种意义上被关注的中心。而且,阿多诺在关于奥斯维辛的哲学思考中对海德格尔的批评,也是极其深刻和值得我们反复思忖与内省的。
2006年,因为南京大学在德国筹建孔子学院一事,我利用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的空隙访问了地处市中心的法兰克福大学。其间,我拜访了著名的社会研究所,并且在阿多诺广场看到了阿多诺那张用玻璃罩起来的传奇的书桌。当然,这只是一种象征,阿多诺那种无调式的思想构境,是任何事物化都无法表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