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联想到了德国某市那位每周定时为市民扫烟囱的市长。不知德国究竟有几位市长兼干那一种活计,反正肯定不止一位。因为有另一位情况相似的市长到过中国,还访问过我——他除了给市民扫烟囱,还是作家。他会几句中国话,向我耸着肩诚实地说,市长的薪水并不高,所以需要为家庭多挣一笔钱。那么说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马赛的一名清洁工,你能说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么?德国的一位市长,你能说他极其普通么?然而在这两种人之间,平凡与不平凡的差异缩小了,模糊了。因而在所谓社会地位上,就接近实质性的平等了,因而平凡在他们那儿不怎么会成为一个困扰人心的问题。
当社会还无法满足平凡人们的基本愿望时,文化中最清醒的那一部分思想,就应时时刻刻提醒社会来关注此点,而不是反过来用所谓不平凡的人们的种种生活方式来刺激前者。尤其是,当平凡人们的人生能动性,在社会转型期受到惯力的严重甩掷,失去重心而处于茫然状态时,我们的文化,也不可错误地认为他们已经不再处于社会第一位置了。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平凡而普通的人们,永远是一个国家的绝大多数人。任何一个国家存在的意义,都首先是以他们的存在为存在的先决条件的。
一半以上不平凡的人皆出自于平凡的人之中,这一点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因而平凡人们的心理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几乎成为不平凡人们的心理基因。
倘若文化暗示人们平凡即是失败,的确能使某些平凡的人通过各种方式变成较为“不平凡”的人;而从广大心理健康、乐观豁达的平凡人们的阶层中,也能自然而然地产生较为“不平凡”的人。但是,后一种“不平凡”的人,方方面面的综合素质将比前一种要优良许多。因为他们之所以“不平凡”起来,并非由于害怕平凡,所以即使是“不平凡”以后,他们也仍会觉得自己其实很平凡。
而一个由连不平凡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其实很平凡的人们组成的国家,它的前途才真的是无量的。反之,若一个国家里有太多这样的人——只不过将在别国极平凡的人生状态,当成在本国可以证明自己是成功者的样板,那么这个国家是患着虚热症的。好比一个人脸色红彤彤的,不一定是健康,也可能是肝火,也可能是结核晕。
我们的文化,近年以各种方式介绍了太多太多的所谓“不平凡”的人士,而且最终,这种肯定的评价总会落在他们的资产和身价上。这是穷怕了的经历留下的一种“文化后遗症”,以至于某些一时呼风唤雨的“不平凡”的人,转眼就变成了行径苟且、欺世盗名甚至罪状重叠的人。
一个许许多多人恐慌于平凡的社会,如上的“不平凡”之人必将层出不穷。
而文化如果不去关注和强调平凡者们应处于第一位置的社会地位——尽管他们看上去很弱,似乎已不值得文化分心费神,那么,这样的文化,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做了:忙不迭地、不遗余力地去为“不平凡”起来的人们大唱赞歌,并且在“较高级”的利益方面与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而对他们之中某些人“不平凡”之可疑视而不见。
这乃是中国包括传媒在内的文化界、思想界的一种势利眼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