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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里的平民史诗(3)

我画的并不是政治,我画的是我的一生

今年,《一个中国人的一生》由三联书店推出中文版。当时有人挺惊讶,因为这套漫画多少有点与众不同,提到了“颇为动荡的时期”,有“大跃进”时期吃一锅饭的人民公社,也有“文革”时贴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字报……各个历史时期都被李昆武收进了画里。

“我第一次到法国参加新书发布会的时候,每个人都问我政治问题,当时我就很意外,我是来宣传书的,但大家看到的似乎都是政治。”李昆武说,“可是我画的并不是政治,我画的是我的一生。”

中文版的责编颜筝说,她第一次从版权代理那儿听说这套书的时候,对方也提到了其中的政治话题。但是,当她把书拿回家看完之后,她发现里面并不是政治,而是“平民情感的记忆”。合上书,她记住的都是老李经历的那些生活细节——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供给紧张,他在幼儿园吃午饭时,偷偷把碗里的肉片藏在口袋里,带回家给缠着小脚的保姆奶奶吃。

爸爸爱讲革命大道理,可还是个孩子的儿子不愿听,爸爸就让他在自己脖子上“骑大马”,淘气地抓着头发“拔草”。

他不爱学英语,念不出来的时候,就偷偷在英语字母底下标注上汉语发音,“龙里夫采眉毛”(LongliveChairmanMao,毛主席万岁)……

虽然这些细节属于生于1950年代的老李,可它同样让颜筝这样的80后感到亲切。她第一次在画面里看到了她所不熟悉的年代,“既不像影视剧里那么夸张,又不像书本教材里那么冷冰冰”,从没见过的历史记忆,形象地出现在眼前。

出版时,她还特意在书的封底印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评语:“这部形式独特的中国平民史诗记录下了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关注普通中国人在历史变迁中的日常生活,真实、亲切,打动人心。”

在德国签售时,有位老人对李昆武说,“我在你的书中看到了自己”,“虽然你在讲一个中国故事,但却让人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告诉老李,他小时候正值二战结束,德国人常要饿肚子。老李小时候饿得只能在墙上画一大桌好吃的,看着解馋,而他则是被妈妈拦在家里不准出去玩,怕饿了没吃的。所以,现在他总爱饭后散步,算是弥补当年的遗憾。

有一次,在欧洲的读者见面会上,老李叫翻译帮他问个问题,“你们在这本书里最喜欢谁?”

有人说喜欢缠小脚的保姆奶奶,有人说喜欢小群的奶奶,因为她们慈祥又善良,直到今天都让人感到温暖。

在那个到处都在挖防空洞的年代,小群的奶奶牵着害怕打架的孩子们的手,陪他们参加防空演习。第一次参加防空演习的李昆武紧张得摔倒了,栽进田地里的粪池,弄脏了衣服,沮丧地哭了起来。小群奶奶拿玉米叶替他擦衣服,哄他不要哭,“你看,没事了吧?生活就该这样,保持希望,不要动不动就垂头丧气。”

不过,让老李意外的是,居然有人说,最喜欢书里面的父亲。

老李问他,父亲的政治观点与你们的都不一样,你们不是讨厌这样的人吗?

他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个观众的答案:“但他是个好人,是个好爸爸。”

如果你有记忆,你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虽然漫画卖得不错,可是老李还是有心事。前些日子他跟老战友叙旧,两个人聊起了钓鱼岛的新闻。在一旁的服务生一直打岔插嘴,想参与他们的讨论。让老李迷惑的是,这个看上去顶多18岁的小伙子一会儿坚持说,“钓鱼岛必须打下来”,一会儿又言之凿凿地强调,“钓鱼岛不能打”。

老李问他:“你为什么说钓鱼岛必须打?为什么又说钓鱼岛不该打?”

小伙子告诉他,网上都在说这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

“我看到他觉得特别痛心,他没有判断,只有观点,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人云亦云。”老李说,“因为没有记忆,不懂得历史,又急于求成,才想一味追求结论。”

这个年轻人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他也讨厌看书,讨厌动脑子,碰巧赶上一个不必上课的年代,他就乐得跟小伙伴出去疯玩。大家都说要“除四害”,他就跟着打苍蝇、抓老鼠;大家都说要“扫四旧”,他就跟着冲进陌生人的家里,烧了古字画,砸了雕塑品;后来,满大街贴满了大字报,他也跟着凑热闹,“揭发”跟自己闹别扭的同学家事,写成检举信,边吆喝边在路口分发……

那时候,才十几岁的李昆武只觉得“太好玩儿了”。直到有一天,大家推搡着他在老师脸上画“资产阶级乌龟”,他才意识到“一定是哪儿错了”。没过多久,就着手电的微光,他和妈妈在那些“令人生畏的大字报”上,读到了身为干部的父亲的“罪行”。第二天,父亲被陌生人带走了,一别数年杳无音讯。临别时专门为父亲炖的鸡,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漫画里,老李记下了当时那分疯狂后的懊悔和悲伤。他跑去找朋友小群,结果她却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她的父母也被人带走,而她的奶奶,那个曾经替孩子擦眼泪、教他们要保持希望的奶奶,因为绝望吊死在厨房里。

两个失去亲人的孩子坐在空荡荡的屋子前,久久不说话。后来,李昆武替小群写寻找父母的字条,像当初贴大字报那样发出去,可曾经贴大字报的墙壁,早已贴满了寻亲启事,没了空地儿。他对小群说:“大字报的事,你说得对,我们真应该把它们全烧掉!”

“如果你有记忆,你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李昆武感慨道,“可现在好多年轻人看看微博上的观点,就拿过来当自己的观点,并没有自己的立场和判断。”

老李说,小时候做了错事,长大了就总想着“赎罪”。他现在得空儿就爱往文物市场跑,看到跟当年打砸时相似的东西,就花钱买下来。他甚至有次买下了一套日军侵华时期的老照片,并把这段历史画成了漫画,叫做《伤痕》。

虽然每天都在画这些试图记录历史的书,但即便是他的家人,都没能读得下去。老李的女儿在时尚杂志社工作,看完漫画初稿却“几乎什么都没记住”。在英国工作的儿子,直到看到《卫报》报道,才打电话给老爸:“原来你出了这样一本书?”

“也许现在,人们还不愿意看我的书,但100年以后,当人们想知道,在过去的那个年代,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就一定会再次想起我的这本书。从这本书里面,他们就能找到答案。”李昆武半是无奈半是笃定地说。

欢呼时会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毛主席万岁”

老李笑称,他最怕“认真的读者拿着漫画找我算账”。因为如果有人真的按照漫画里的场景去找,昆明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较真的读者,他将找不到父亲办公的地方,那里已经卖给投资公司当办公室了;也找不到“斗私批修”的会场,那里现在变成了小商品自由市场。甚至,在这套书的封面,老李拿着画笔画宣传画的墙壁,现在都变了模样——它变成了昆明夜晚最热闹的酒吧夜店一条街,一过午夜就会弥散着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只有站在大院门口穿着军装的哨兵,能让老李感到一点点熟悉。可哨兵旁边的服装店,又把他拉回了看不懂的陌生时代——那是一家叫做“绝对诱惑”的女装店,昏暗的房间里,挂着一排排低胸晚礼服。

“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三个时代。建国初期的金色时代,十年‘文革’的动乱时代,还有改革开放后的商品经济时代。”老李常常跟小助理掰着手指算,“三个时代,个个不同,全被我们赶上了,正好是我们这辈人的整个人生!”

在漫画的第三册,老李自己也惊讶于笔下这个复杂又多样的“第三个时代”:

路边认识的收废铁的小夫妇,“下海”成了老板,赚了一大笔钱,开起了连锁餐馆。

国营工厂的工人们凑在一起开玩笑,面对可能到来的“下岗”,嘻嘻哈哈地编着顺口溜:“老板老板行行好,我是国企大元老,以前混过红卫兵,文化知识没多少,从今往后跟您跑,铁饭碗我不计较,给泥饭碗也是宝……”

老李说,虽然有时候并不理解,但他也只能把眼前的生活记录下来。比如,他画桑拿城里认识的小妹挤大巴回老家,参加山里祖父的葬礼,虽然人们依然按照老传统,吹喇叭放鞭炮,可烧的纸已经变了样——有人烧纸糊的“凯迪拉克”,有人烧纸的名牌服装,还有的纸钱叫做“路路通”,上面用英语印着“TheBankofHeaven(天堂银行)”。

每天白天画完这些漫画稿,李昆武就会回到小时候住的大院,陪还住在那里的妈妈散步。他们会走过父亲遭批斗的马路,路过小群曾经的家,经过小时候批斗老师的学校。

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贴满大字报的墙壁早已拆了,种上了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曾要在老师脸上画“资产阶级乌龟”的会场,现在变成了学校里的面包房。学生坐在路边的板凳上,吃着冰激凌。

老李说,有时候他觉得“记忆很不真实”,“看着眼前的一切,会有种错觉,仿佛过去的日子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总有一些小事,让他重新记起自己大半生的经历。比如,眼前的这些学生,高兴时总会大叫“耶”或者“哇塞”,但是对生于1950年代的他来说,欢呼时会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毛主席万岁”。

(本版图片均由李昆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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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光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