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总觉得,自己注定是一个幸福感很强的人。总有一些内在的东西在支撑着我,生活世界对于我来说,总是有着无限的吸引力。我总是会找到乐观的理由。这是一种命中注定非快乐不可的性格。我会对生活中的挫折与失败一笔带过,会马上进入对新目标的求索。
一位朋友曾经问过我:你从小失去双亲,高中又没有考上大学,在工厂里从事艰苦劳动那么多年,“文革”中还挨了整,什么不好的事都轮上了,但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我笑着说,这是因为,我失掉一百块钱,留给我的内心的苦恼只相当于失去一元钱;我得到一元钱,获得的满足感却相当于获得一百元钱。也就是说,我对于挫折的敏感度极低,对收获的兴奋度极高。
可以说,我是一个不可悔改的、顽固的、带着花岗岩脑袋的乐观主义者。不久前,在中山大学一个研究生与大学生参加的座谈会上,有一位年轻学生要我谈谈乐观主义的意义。我说,乐观的人,不但会比悲欢主义者具有更强的自信,而且乐观的信念会让他有更活跃的行动能力,正是这种活动的展开,机会之窗将为他打开,于是改变事物的原有状态的概率就大为增加。
我不知道这种心态是不是天生的,但它却是我人生的宝贝,它帮助我渡过了多少人生的难关。我的乐天也许是得益于我的基因遗传,据说我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乐天派,很可能我在无形中,不自觉地继承了他那种儒家式的达观人生态度。
然而,我觉得在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还是由于我始终处于一种我称之为“精神自由”的状态中,我能在知识中不断获得好奇心的满足,知识领域就像是一本没有读完,也不知结果的侦探小说。我总是以欣赏的态度,去理解它,体悟它,并从这种经验中获得新鲜的独特的感受。
其次,当你不断调动自己已有的知识资源,尝试对你所不知道的、或使你困惑的事物,作出属于你自己的理性的解释时,这就进入了一种思想创造的过程,你就从超越实利的对知识的好奇心,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你就会领悟到知识分子实现自他价值的愉悦。到了这一步,那就是知识者的陶醉感。它如同醇美的酒滋润着你的心灵。
第三,仅仅知识上的自得之乐,仍然不能完全保证我内心的充实与幸福。个体的生命不能仅仅满足于个体的自他完善,他还必须有一个外在的支点,一条能与外在的活源头连接起来的通道,否则他的内心资源就会像古井水一样渐渐枯竭。对我而言,那个外在的活源头,就是社会责任感。因为我们这一代人亲眼看到过那场灾难给中国人民带来的苦难,总想为最终摆脱这种苦难做出自己的努力,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自他担当。
多少年来,每一学期给大学生与研究生上第一节课,我都会告诉他们,对知识的好奇心,求知中获得的陶醉感,以及由此形成的、用来认识生活世界的思想力,这是我们读书人的人生三宝。我总觉得,人在世俗社会中需要一种内心的类似于宗教的精神资源,我可以在外来压力下始终自得其乐,外界环境再艰难,恶势力再大,我与世俗社会之间总有一层内心的铜墙,在我看来,红尘是美丽的,我热爱红尘,而红尘又由于我的热爱与不断努力,而会变得更加美丽。
有一次与美国老朋友墨子刻谈了好几个小时,临分手时,我对这位老朋友说,我还希望自己能再活二百年,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的藏书中还有一万本没有来得及读,即使每周读一本,至少还要花我二百年时间。他笑着说,“你会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我却相信,我们仍然可以使现在的有限的生命过得更充实。
(朱文蔚整理)
